第18节

  教堂的主体是一个大约有三四层楼高一个半篮球场大的长方形大堂,中间的地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十排木椅;大堂的前端是一个犹如苍穹般的圆顶大厅,正面墙上是一排高大的拱形彩绘玻璃窗;大堂两旁是一个个相互隔开的侧殿。门边的侧殿大概是神职人员的办公室,看上去很现代化,有文件柜和写字台,写字台上有台灯和电话机。写字台旁的转椅上坐着一位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那人侧头看着何人,当目光相遇时,那人便送来友好的微笑,然后又低头工作了。
  教堂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声音,显得庄严肃穆。何人犹豫了一下,迈步轻轻地沿着右侧的通道向前走去。他边走边欣赏墙上的壁画和雕像。教堂里的光线不太明亮,所以壁画和雕像看起来都有些朦胧。
  他来到大堂正面的彩窗下,抬头观看彩窗上的画像。由于外亮内暗,所以彩窗上的画像相当清晰。彩窗的上部用大理石窗棂分成6个花瓣形窗面,每个花瓣里有一个人像,大概都是《圣经》里的人物;彩窗的下部分成上下两层,共有12个长方形窗面,每个窗面上画着一组或坐或立或行或说的人物,大概讲述的都是《圣经》中的故事。所有画像都很精细,形态逼真,栩栩如生。
  彩窗下面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画,是基督受难像。那画面已经发黑了。画像前面是一个大平台,犹如剧场的舞台,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平台的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红木桌台,上面摆放着两个大花篮,那五颜六色的鲜花中插着几支红色的大蜡烛。桌台前面是一个大理石棺材,旁边有一个金色十字架,周围摆放着许多铜蜡烛台和花篮。平台的左前角有一把红绒布木椅,前面有一个落地式麦克风和一个红木讲台,上面放着一本很大的《圣经》。平台的右前角有一尊铜像,是一位怀抱裸体男童的女神,旁边也摆着一个大花篮。
  他看了一圈之后,沿着左边的通道向后退去,目光依然留在正面的彩窗和画像上。他觉得这里的环境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感觉,便坐到木椅上细心体会。他昂起头,观看着,心里想象着信教者在这环境下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假装教徒的努力,转过身来观看左边的侧殿。
  侧殿里有一个大理石桌台,上面的墙壁上是一个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雕像;两侧的墙壁上各有一幅很大的油画,但是因画面发黑而且光线昏暗,看不清画的内容。基督受难像前有一个很大的蜡烛台,再前面是一个让信徒跪拜的木台,上面铺着红地毯。
  这时,何人才发现自己并非教堂的唯一访客,因为在木台上跪着一个人。由于那人一动不动,所以他开始没有发现。侧殿里的光线很暗,他看不清那人的外貌,但觉得那是位男子,大概已经不年轻了。
  出于职业习惯,也由于无所事事,何人便对这位独自在教堂中默默祈祷的人产生了兴趣,开始观察并做出一些推测。他盼望那人站起身,转过来,以便看到其相貌和表情。然而,那人似乎在故意考验他的耐心。他并不着急,反正现在最富裕的就是时间。而且,等待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要等下去。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那位虔诚的祈祷者终于站起身来,又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才转过身,慢慢地向这边走来。何人看清了相貌,但同时也大吃一惊,因为那是个中国人!
  来到小城之后,何人一直没有看到中国人,也一直想看到中国人。然而,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同胞——尽管他还需要进一步验证,但心底已经有了这种认同。
  那人从何人身边走过时慢慢地看了他一眼,但脸上没有表情的变化——不仅没有在异国他乡遇同胞的惊喜,甚至都没有看到同类时的正常反应。不过,那人的外貌和表情还是给何人留下了足够回味的印象。那是一个面颊清瘦腰板挺直的老人,下巴上留着很长的花白胡须。他的目光呆板,似乎饱含沧桑。
  老人走到大堂门口,回过身来,非常认真地在胸前又画了一遍十字,才从小门走出去。何人不想放弃在小城里认识中国人的机会,就起身跟了出去。
  出了教堂之后,老人走得很慢,何人也走得很慢。开始何人还担心被发现,但很快就放心了,因为老人只知往前走,没有回头观看,大概他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人跟踪。
  何人跟着老人走过几条清静狭窄的街道,来到埃克斯市中心的米拉堡大道。按照小城的标准,这里已是相当繁华和热闹了。街道中央排满了走走停停的车辆,两旁的人行道上人流熙攘。其中既有急匆匆赶路的人,也有慢悠悠闲逛的人。道旁有很多商店和咖啡馆。每个咖啡馆的门前都紧密地摆放着桌椅,有方的也有圆的,有木头的也有金属的。法国人喜欢在街头露天的咖啡座上消磨时光。据说,米拉堡大道上的咖啡座夜景可以和巴黎香榭丽舍大道的夜景媲美。
  老人沿着米拉堡大道走了一段,拐进北面的一条窄街,走进一家门脸很小的艺术品商店。何人稍等片刻,也走了进去。
  这家商店的门脸虽小,但里面的展厅很大,而且格调高雅。何人刚进门,一位店主模样的中年男子就热情地迎上来说了一通法语。何人听不懂,便很有礼貌地用英语说他不懂法语。店主宽容地笑了笑,立刻改用英语介绍,并问何人对什么样的艺术品感兴趣。何人说只想随便看看。店主说希望有人来欣赏店里陈设的艺术品,特别是外国人,买不买都没有关系。然后他建议何人到地下室去看看,因为那里陈设着几幅著名画家塞尚的真迹,并执著地引导他向门后的楼梯走去。
  何人知道,塞尚曾经在埃克斯生活一段时间,所以当地人都视他为骄傲。何人看了一眼正在角落里观赏画作的“跟踪对象”,不很情愿地跟随店主走了下去。
  地下室布置得比上面还要高雅。墙上挂着一幅幅精美的油画。何人对油画近乎无知,此时更无兴趣,但是店主的热情使他不得不耐心地听着介绍。店主终于介绍完了,何人向他表示感谢,然后快步向楼上走去。店主也跟了上来,并坚决送他一本自编的画册。
  何人环视楼上的展厅,那位老人已经不见了。他连忙向店主告辞。走出店门,快步向两边的街道找了一遍,但是没有看到老人的踪影。他又到米拉堡大道转了一圈,也没有收获。他在街头怅然四望,不无沮丧地向旅馆走去。
  第13章 狂热的蚂蚁
  阿伯拉姆旅馆的东面是佐敦公园。何人经常站在阳台上,观赏公园里的景色以及来来往往或休闲散步的人。虽然埃克斯市的环境很美,宛如一座大花园,当地居民还是喜欢到佐敦公园来休息娱乐,特别是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和红霞满天的傍晚。
  佐敦公园的大门向北,门内是一条很宽的土路。路旁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刚修剪过,光秃秃的,只在树尖上长着一些绿叶,样子有些怪异。何人不喜欢这种样子的树,因为那些黄绿色的树干上长着大大小小的圆形白斑,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得了白癜风的皮肤;而那些曲曲折折向四外伸张的枝杈上长着一个个鼓包,又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得了大骨节病的手指。
  土路两旁立着黑褐色的铁灯柱,不太高,顶部有一个向前伸出的螺旋状弯钩,上面挂着老式的方框街灯,也是铁的。土路的南端有一个圆形喷水池和一个高高的平台,那里经常有孩子在滑旱冰。平台后面的山坡上有四通八达的小路,连接着绿茵茵的草坪和儿童游乐场。小山坡的顶上长着几棵极高的柏树,远远望去,犹如树干顶着几片怪云。此外,山坡上还星罗棋布地长着各种树木。其中有暗绿色小叶的橄榄树,有鲜绿色大叶的枇杷树,有黄绿色长叶的棕榈树,还有尖细的塔松和高大的白杨。
  公园的东北角有一片用铁栅栏隔开的土场地。那里常有许多中老年人在玩一种当地人非常喜爱的滚铁球游戏。玩者以男子居多。他们每人手中拿着两个铅球般大小的铁球,而且不时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游戏时,先由一人抛出小球定位,然后参加游戏者依次抛出手中的大球,球停的位置离小球最近者为胜。他们在抛球前都很认真地蹲在地上查看地形,就像高尔夫球手那样。他们抛球的姿势也很优美,手背向上握球,手臂向前扬,把球抛向高空。那样子很像中国人扭秧歌的慢动作。
  由于这个公园就在埃克斯—马赛大学的后面,所以常有大学生在公园里休息聊天。当然,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当地居民也会来此休闲。那些绿色的长椅上,经常坐着一些上了年纪的人。
  这天下午,何人站在阳台上,漫无目的地观望着下面的公园。忽然,他的目光被吸引了——那个坐在草坪前长椅上的人不就是那天在教堂里看见的老人嘛!虽然他只能看到那人的侧脸,而且距离挺远,但是那张留着长胡须的脸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感到一阵兴奋。
  自从那天“跟踪”失败之后,他的心中一直有些后悔,甚至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无聊至极的人忽然发现了一点能够让他好奇的东西,却因一时疏忽而失之交臂。他对自己说,不要想入非非。那就是一个流落他乡的老华侨,也许还不是华人,而是日本人或越南人。然而,他越是这样对自己说,心中的好奇心就越加强烈。他觉得老人的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吸引他。
  此时,又见老人,他自然十分高兴,心底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快感。而且他处于一种方便的位置,不出门就可以居高临下地观看老人,还不易被发觉。他并不急于找出答案,他要慢慢享受这一发现的过程。就好像面对喜欢的菜肴时,他不愿意狼吞虎咽,而是要细细品味。他重视过程,而不是结果。
  何人远远地观察那人的举动。严格地说,老人根本没有举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就连身旁草坪上那对青年男女的亲昵动作都没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夕阳的辉光透过树叶洒落在老人的身上,使他的周围笼罩上一层近乎迷幻的色彩。何人凝望着,猜想着。也许,他应该到公园去见见老人,聊一聊。但是说什么呢?说自己对他感兴趣,想了解他的情况?异国他乡,素不相识,又是公共场所,显然不太合适。就在他犹豫时,老人站起身,慢慢地向北走来。
  何人虽身在楼上,还是本能地蹲下身,让阳台的护墙遮挡身体。他不想让老人发现自己,尽管老人对他可能毫无兴趣。
  何人的头随着老人的步伐慢慢升起,而一旦对方抬起头来,他又迅速藏到墙下。就这样,他看着老人穿过平台,走过林荫土路,出了公园大门,向东北方向走去。他明白了,那是去教堂的方向。他看了看手表,快到那天在教堂见面的时间了。看来,老人会定时到教堂去。那么,老人是不是每天下午都到这个公园里来呢?何人望着老人的背影,希望第二天还能在这里看到他。
  夜深人静,佐敦公园的喷水池中传来阵阵蛙鸣。
  何人坐在小屋的写字台前,冥思苦想。然而,他的思维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到面前的纸上。坚持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努力又将毫无结果,便索性关上台灯,在黑暗中眺望窗外的夜景。
  对面的楼窗稀稀拉拉地亮着几盏或明或暗的灯。远处的天际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几点星光。东北方向那个被聚光灯从下向上照得通明的教堂尖顶在黑暗的夜空中格外醒目,宛如一座神话中的城堡。然而,何人此时没有欣赏夜色的心情,因为那并不响亮的蛙鸣已然吵得他心烦意乱了。
  最近,何人的工作不太顺利,或者说,他总是找不到感觉。时间一天天流逝,而离他此行任务的完成还有很大距离。这才是他心烦急躁的主要原因。蛙鸣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他知道自己再坐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便无可奈何地关上门窗,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下午,何人果然又在佐敦公园的长椅上看到了老人。现在,他不急于去见面了,因为他相信已经找到了老人的行动规律,或者说老人已经在他的监视之下了。他觉得自己在扮演侦探的角色。他喜欢这种感觉,也需要这种感觉。这也是体验生活嘛!
  在以后的几天内,何人发现老人每天下午三点钟准时来到公园,一直坐到五点半钟,然后去教堂。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随着时间的推移,何人的好奇心发生了变化。他已不满足于每天下午在远处的观察。他要走近老人,去交谈。这天下午,他拿定主意,走下楼去。
  何人走出旅馆大门,绕过街角,走进佐敦公园。他隔着围栏看了一会儿玩铁球的人们,然后走上平台,沿着小路,走走停停地来到老人的长椅旁边。
  他用悠闲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很有礼貌地对老人说:“布舒(日安)!”他的法语很糟。
  “布舒!”老人也说了一句,声音不高,但发音纯正。
  何人坐在旁边,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他用余光看了老人一眼,发现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注视着前面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干。他也把目光移了过去,只见树干上有一队黑色的大蚂蚁,正在不知疲倦地上下奔走。他没有明白那些蚂蚁在忙什么,因为它们没有搬运东西,只是不停地爬上去,再爬下来。
  何人又看了一眼老人,后者仍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蚂蚁。他尝试用汉语问道:“先生,您会讲汉语吗?”
  老人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又把目光投回蚂蚁身上,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句话。
  何人很高兴。在异国他乡的小城,每天听到的都是陌生的语言。如今,他终于遇到一位能讲汉语的人,怎能不高兴呢?他情不自禁地说:“太好了,在这里遇到中国人,真没想到!您好,我叫何人,如何的‘何’,人类的‘人’。朋友们都叫我‘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老人终于把目光停在了何人的脸上。
  “对。不过,说老实话,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我是北京来的。用北京人的话说,您以为您是谁哪!什么人呀!哈哈——”他见老人的脸上没有笑容,便止住笑声,很认真地问:“您老贵姓?”
  “杨。”老人的目光又回到蚂蚁身上。
  何人等了片刻,见老人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又说:“杨先生,我真高兴能在这里认识您。我到法国已经一个多月了,每天见到的都是外国人,每天听到的都是外国话,那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您老到法国很长时间了吧?您是……研究动物的吗?您是不是对蚂蚁很感兴趣?”
《无罪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