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是的。”老人终于说话了。
  何人很高兴,连忙又问:“您说那些蚂蚁在干什么哪?是在搬家吗?”
  “不是。”
  “那它们怎么上下跑个不停啊?”
  “没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它们一定是在锻炼身体吧?就像咱们人一样,吃饱了就要用一定方式来消耗体内的能量。您看,这公园里就有不少人在跑步呢。”
  “我希望这些蚂蚁是在锻炼身体,那毕竟是对它们有益的事情。但是,我恐怕它们只是在盲目地跟随或者服从。那就是非常可悲的事情了。”
  “跟随?跟随什么?”
  “跟随它们的首领啊。你看那只领头的大蚂蚁。其实别的蚂蚁都是在跟着它奔跑。”
  何人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果然看明白了。虽然这些蚂蚁有上有下,但是实际上都是在按照那只领头大蚂蚁的路线奔跑,而且是一丝不苟,即使是落在后面的蚂蚁也绝不偷懒。他情不自禁地说:“您别说,还真挺有意思的!这就像我们在学校上体育课时跟着老师跑步的情景差不多。不过,我们那时候可没有蚂蚁这么认真,落在后面的同学经常搞些小迂回,抄个近道什么的。”
  “那还好。最可怕的是没有个人的思想和意志,就知道盲目地跟随和服从。你看,如果那只大蚂蚁确实想带领大家锻炼身体,这些蚂蚁还算有福气。如果那只大蚂蚁发了疯,到处乱跑,别的蚂蚁也都跟着发疯,那就是蚂蚁的悲剧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我觉得您的话很有哲理。不仅蚂蚁是这样,其实咱们人类也是这样。咱们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嘛!您说对吧?”
  老人没有回答,继续看树干上的蚂蚁。
  “那个时候,我的年龄还小。杨先生,您那个时候在国内吗?”
  “……”
  何人看杨先生不爱谈“文化大革命”的事情,就换了个话题。“杨先生,您对宗教感兴趣吗?我觉得,您刚才讲的话用在宗教上也挺合适,至少对有些宗教来说是这样。比如说那些狂热的教派吧,什么组织集体自杀啦,什么预言世界末日啦。要我说,盲目跟随宗教首领的教徒也怪可怜的。杨先生,您信教吗?”
  “……”
  何人本来以为宗教是老人感兴趣的话题,但是他仍然没有回答。何人又试图寻找其他话题,然而,杨先生一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他,似乎这世界上唯一能够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就是蚂蚁。
  何人无话可说了,内心感到有些尴尬。他回头看了看坐在旁边草坪上和长椅上的外国人。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感觉,大概因为他们都听不懂他的语言,或者他们根本就无心去注意别人的事情。
  这时,一只鸽子叼着一个苹果核飞到旁边的草坪上,认真地啄食。接着,一只麻雀飞了过来,围着鸽子绕了一圈,大胆地跳过去,要与鸽子争食。鸽子不客气地扑上去,啄了麻雀一口,麻雀便慌忙地逃走了。
  何人看出杨先生没有继续交谈的兴趣,便知趣地起身告辞了。
  回到小屋,何人的思绪仍不能摆脱那位老人。职业已经使他养成了观察人和研究人的习惯。他在心中自问,老人是干什么的?是来法国经商的吗?看来不像。他的气质不像商人,倒有学者风度。那么,他是来此工作或教书的吗?也不像。他怎么能这么悠闲呢?而且他衣着高雅,看上去是个有钱人。那么,他是从香港或台湾来此养老的富翁吗?也不像。听他说普通话的口音,他应该是大陆人,还可能是北京人。那么,他会不会是因为政治原因而流落他乡的呢?何人想起了那些在1989年以后逃到西方的“民主斗士”。
  何人喜欢给别人设下谜团,让别人思考,也喜欢开动脑筋去解开别人留下的谜团。这是他的职业和爱好所决定的。他决心解开这位老先生身上的谜团。
  第14章 怪癖的教授
  第二天上午,何人改变了工作方式,放下手中的笔,找出那本关于证据学的书,坐在窗前认真阅读。然而,书中的内容比他想象得更为深奥,或者说更为枯燥。他看得很吃力,总是不得要领。他告诉自己万事开头难,只要看进去就好了。但是在读了几十页之后,他仍然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或者说什么都没有记住。
  也许,这不是书的问题。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到书中寻找感觉,而应该到外面的生活中去开拓思路。然而,在陌生的环境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寻找想要的东西。于是,他感到一阵怅惘。
  午饭后,何人睡了一觉。工作不见成效,睡觉的效率倒是挺高。他宽慰着自己。起来后,他别无选择地坐在桌前阅读了一阵,然后拿着那本书走出旅馆,来到佐敦公园。
  何人沿着小路走上山坡,果然在那个长椅上又见到熟悉的身影。他走过去,向杨先生问好。杨先生依然像往常那样用最简洁的语言回答他的问候,然后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他坐到旁边,打开手中的书,心不在焉地阅读起来。
  突然,这位从不主动说话的杨先生问道:“何先生,你看的是什么书?”
  何人愣了一下,有些喜出望外,连忙把书合上,递了过去。“是关于证据学的书。”
  杨先生扫了一眼书的封面,又问:“你对证据学很感兴趣?”
  “谈不上很感兴趣,只是想学习学习,因为我现在需要这方面的知识。”
  “你还看过其他关于证据学的书吗?”
  “没有,这是第一本,而且才看了几章。”
  “那还好。我告诉你,这本书不值一读。”
  “为什么?”
  “因为编这本书的人自己都没弄清楚什么是证据。”杨先生看了一眼书签的位置,“既然你已经看了不少内容,那我问你一个基本问题:什么是证据?”
  何人暗自庆幸,他终于找到了能让杨先生感兴趣的话题,连忙说:“我看过证据的概念那一节,但是没记住。”说着,他打开书,翻找着。
  “算啦,别找了。那书上说,证据就是证明案件真实情况的事实。”
  “对对,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我想起来了。”
  “你觉得怎么样?”
  “概括得挺准确。”
  “什么挺准确?狗屁不通!”杨先生有些激动,“其实,证据就是证明的根据。老百姓都是这么理解的。词典上也是这么解释的。但是有人非要把问题复杂化,以显示他们有学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太明白。”何人说的是老实话。
  “我告诉你,按照这本书中的定义,证据就是证明案件真实情况的事实。作者觉得仅仅强调证据是‘事实’还不够劲儿,还要强调其证明的必须是案件的真实情况。一句话,不属实的东西都不是证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话不是挺有道理吗?”何人并非故意和杨先生抬杠。
  “狗屁道理!我告诉你,证据一词本身并没有真假善恶的价值取向。真的可以成为证据,假的也可以成为证据。好人可以使用证据,坏人也可以使用证据。我告诉你,无论你要证明的是什么,也无论你证明的根据是什么,只要你能用甲来证明乙的存在,甲就是证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杨先生习惯地用左手捋着长长的胡须。
  “这个……”何人的思维没能跟上杨先生讲话的速度,但知道这句问话只是个口头语。
  “这个定义的根源是刑诉法的规定,可刑诉法的规定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是自相矛盾的。我告诉你,《刑事诉讼法》第42条第一款规定‘证明案件真实情况的一切事实都是证据’;第二款列举了7种证据;第三款又说,‘以上证据必须经过查证属实,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这话是自相矛盾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既然不属实的东西都不是证据,那还有什么必要去‘查证属实’呢?你已经肯定是事实的东西却还要让人去审查它是不是事实。你有病啊?这就好像让人去审查一只狗是不是狗一样荒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先生说得慷慨激昂。旁边的几个法国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何人忙说:“杨先生,您别激动。”
《无罪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