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忽然间被山石压断的道路豁开了一个口子,显出一处藏在山腹中的小村落。村口有铭石写着“明溪”俩字,铭石后头,是一棵树龄过百的老槐。我看了一眼表,夜里九点半,终于算是见到了目的地。村子里还零散的亮着几盏灯,虽然显得冷清,倒也不至于一点人气都没有。打头的方蛾子问是不是照计划进村过夜?九哥摇了摇头,停下脚步远看着那村子。他好一阵也不说话,终于开口了,先吐出个烟圈。我听见他说了声不对劲啊,大头在一旁搭话道:“哪儿不对劲?”
九哥掏出烟丝用一只手捻着,问大头说你这一路走来,看见电线是打哪通进来的?大头发了一会儿愣,摇头说没看见有线。九哥又拿他那烟袋锅子往前一指,说你们看那村里的灯,像个什么形状?他这回说的是“你们”,这里头大概也包括了我。我于是仔细看了看,一共是九盏灯,从村里一直亮到村口。乍一看去并没有什么规律,既不成方,也不是圆。九哥等不到人回答自己就说了:“这是个天罡北斗九星灯阵!看来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进去了,搁村里碰上了邪祟,才摆出这么个阵法抑制煞气。这村里根本就没通电,你们看见的这几个灯,肯定都是用电池的。先来的人进去的时间不会太久,说不定啊,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他扭过头来问我说:“怎么你哥还懂点风水?”
我回答说是,顺口问道,既然是北斗为什么是九盏灯?九哥说北斗又称作九皇,实际上就是九颗星。只不过辅弼二星,用肉眼不容易观测到,后来以讹传讹,也就误认为北斗是七颗星。此外还有一种说法,将紫微和勾陈也算在北斗名下,这两颗那可是帝星,有本事的风水师能把它们也驱使入阵,据说是一旦成功,能延寿一十二载!
我其实就是随口一问,九哥却絮絮叨叨解说了一堆。他说话的时候别人就在周围打转,只有东哥蹲着,一直没站起来过。九哥的意思是从这阵法来看,这村子里的东西怕是不容易对付,如今夜也深了,不如我们就在原地休整,等天亮了再进村探个究竟。他这头话刚落地,在一旁溜达的方蛾子,突然就凑了过来,脸上透着一股紧张,哆嗦着问我们听没听见什么声音?四周围万籁俱寂,众人屏住呼吸,却连个虫子屁都听不见。九哥问他又怎么了,方蛾子越哆嗦越厉害,说好像听见了汽车引擎声……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九哥扇了一个大耳光子,还换来一句骂,说你他娘的是被个死人吓糊涂了吧!方蛾子捂着半边脸,仍然侧着耳朵留心听着,过了一会儿又很肯定地说就是汽车引擎!一边说一边往后退,眼神惶恐地盯着我们来的那条路。我们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跑起来,嘴里大喊着:“开过来了!”还没跑出几步被个石头绊了一跟头,整个人连滚带爬冲下了山坡。坡底便是明溪村的铭石,方蛾子爬起来,嗖地一下窜上了那棵老槐。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在他身影消失的那一瞬,我好像看到那九盏灯同时闪了一下。
九哥在坡上拼命喊“回来”!大头也跟着往前冲,要去追方蛾子。我拽了他一把提醒他不对头,回过神来再一看,东哥又不见了!在他蹲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张纸条,我捡起来一看,上头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字。大头先一步把字念出来,念到后边,声音也和方蛾子一样,泛起了哆嗦。那四个字写的是“后面有鬼”,好多笔画都连不上,像是分几次写完的。我想起他刚才时不时地往下蹲,难道就是为了写这张纸条?后面有鬼是个什么意思,是指他背后有鬼,还是我们这一行人的背后有鬼?纸条一转手到了九哥那儿,他匆匆忙忙看了一眼,脸色唰地一下黑了下来。
这时候村口的槐树还在哗哗作响,躲在那上边的方蛾子,却半点动静都听不见。九哥突然下令进村,揉了那张纸条,光用一条胳膊,就把方蛾子那份装备也挽了起来。我忙不迭地跟在他后边,绕过村口铭石的时候,九哥像是故意加快了步子。我还想再招呼一声方蛾子,抬头往槐树上看,只见那茂密的枝叶间,密密麻麻挂着好多红绸子。风一吹摇晃着树叶,那些红绸子却一动都不动。我纳了闷拿手电去照,这一眼看去,差点没把胆吓破。什么密密麻麻的红绸子,全都是从人嘴里垂下来的舌头!好多的人脑袋挂在树梢上,就像是丰收时候长出的果子,每一张嘴都咧地老大,分不清是哭还是在笑。
九哥打前边喊我,我不敢再看,撒腿就跑。跑过去老远了再一回头,方蛾子正趴在一根粗枝上,也把嘴咧着往外伸出舌头来,他似乎还能认出我,张了两下嘴,然后就再没动过。我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怎的,跟着九哥进村,一直往最里面走。走在半道上我问九哥,这是要去哪儿?他回答说天罡北斗九星灯阵是有一个阵眼的,冲目前这状况,只有那儿能躲得住人。
九哥边说边走,后来干脆跑了起来。他一人扛两份装备,不仅不吃力,还能健步如飞。我慢慢地就有点跟不上了,身后大头时不时地还得推我一把。在高处看明溪不过是个小村子,怎么真走进来,倒有点大的不着边际了?忽然大头叫了一声坏了,放声喊九哥,说这条路我们刚刚走过!总走不出去不会是鬼打墙吧,这个*子,到底他妈什么来头!
他这么叫唤了一通,九哥居然像是没听见似得,还是循着路往前跑,一次头都没回过。我喘着粗气问大头,九哥他这是怎么了?大头也纳闷地摇脑袋,突然哎呀一声,说别他妈是被鬼遮了眼了!他说着就从腰上掏出一把信号枪,冲着天放了一枪。信号弹腾空而起,嘭的一下,照亮了大半个村子。九哥这才猛地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半空中的闪光,稍微愣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我和大头。我们追上去就听他满嘴往外吐脏话,说这狗日的村子是要成精了!没听说过被天罡北斗压着还能碰上鬼遮眼的,早知道是这样的生意,给多少钱他娘的都不干!他骂归骂动作却没停下,从包里抽出三支香,用打火机点上。然后一人一支分给我们,叫我们都把灯灭了,跟着香上的那一点火星子走。

第二十一章 烧人肉
刚关了灯的时候还有信号弹的光,过了一会儿那光落下去,周围便是一片浓黑。我能听见九哥的声音就在旁近处,吩咐说一旦手头的香灭了,立马转身趴在地上。话音落地,其中一点火星子便开始移动,接着第二点也跟了上去。我不敢怠慢,即刻动身尾随。可没想到这才走出去一步,忽的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我手里那根香闪了一下,然后唰地一下就给灭了。
当时我还真没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拿着香看了又看,果然火星子没了,与此同时方才那股寒气,已经一口一口地喷到了我的鼻尖上。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跟前喘气,只不过那喘出来的,压根就不是人气。我吓得脑子里一空,旋脚转身,一头扎倒在地上。就在鼻梁碰上泥土的那一刻,我感觉一只脚踩在了我背上。那一脚非常沉,差点没把我五脏六腑都给踩烂了。接着第二脚又落在我肩膀上,只听见骨头里,受力发出嘎嘎的响声。我生怕第三脚会踩我脑袋,赶紧用两只手抱住后脑勺。等了一会儿却再没有动静,我趴在地上,不确定能不能起来。这时耳边有人在喊我,还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我答应说我在这呢,那喊我的人跑过来,不由分说拽起我就走。我猜那应该是大头,被他一路拽着,到了一处屋檐底下。
临街有一扇窗是开着的,大头便从那儿爬进一座房子里。他进去以后转身招呼我,我也就猫着腰跟了进去。进了窗户只见九哥也在,正守着通往里屋的一扇门。门里有光透出来,我一开始以为是那九盏灯当中的一盏,再看了一会儿却发现,那光是暖色的,有点像蜡烛,又或者是有火的炉膛子。九哥看我进来,一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面冲着大头招招手。大头点点头,掏出一节钢管捏在手里。他靠过去紧挨门柱站着,一只手压在门上,随时准备把门推开。就在这时里屋突然传出有人在说话的声音,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不停地说好暖和啊、好暖和啊。我看见九哥猛地抬起手又猛地砸了下去,嘴里说了一声“冲”。大头于是操着钢管撞开了门,前脚才刚进去,后脚却又退了出来。他老大个个头抖得跟个筛子似得,钢管也从手里掉了下来,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透过那扇敞开的门能看见一个干瘪的老头,面前架着一副好大的炉子,光那炉膛口就有半米来高,炉子里烧着的,赫然竟是一个人!老头围着炉子又笑又跳的,一个劲地说好暖和啊,好暖和啊!他转过来看见我们,摇着手招呼道:快来烤火!大头吓得都快跪了,我和九哥,也张着大嘴不知所措。那炉子里的温度似乎瞬间便烧到了我们身上,皮上热了起来,可心里却忍不住打颤。
和那炉子相比,里屋其他摆设全都不起眼,我挪了一下视线,却猛不丁地,发现墙角里挂着一件外套。那外套上大片大片的全是血,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哥的衣服。这时候再去看那具焦尸,一个最糟糕的念头出现在我脑海里:那个会不会就是我哥?我来迟了,已经救不了他了……一股热血顿时涌上脑门,我冲进里屋,按住那老头就往死里打。我能看见他的嘴在动却听不见声音,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就一句话:我哥死在这了!我再也见不着他了!也不知道打了多久,最后九哥他们拦住我的时候,老头已经满嘴是血。他居然还在笑,指着我说:烤火,烤火。
我捏着拳头又往上扑,被大头拉到一边,把我脸朝下摁在地上。九哥趁机问那老头话,说你是这村里的人吗?村里还有没有活人了?老头点了点头,吐了一口血沫子,继续嘻嘻哈哈地笑。九哥又问是不是有人进村子来了?来了几批人?来干什么?老头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盯着我哥那件衣服,说了个“一”,转到炉子那儿说了个“二”,突然不笑了也不闹了,掰着手指头说道:“有人要进鬼洞去……好多,好多的人!后来的人打先来的人……他们有枪……后来的人死了,拿来烤火,暖和……”
他说完翻了个白眼背过气去,九哥把人平放在地上,拿手探了探他的人中。我以为老头就这么被我给打死了,挣扎着抬头去看,只见他胸膛上还有起伏。这屋里满是焦臭味儿,九哥皱了皱眉头,吩咐大头拉我到外面说话。他自己又再里屋转了几圈,出来的时候顺便带出了我哥的衣服。大头一直反拧着我的胳膊,九哥过来,先跟我说死的不是我哥。就体型来看那具焦尸应该是个胖子,他看过我哥的照片,肯定不是他。他接着抖开那件衣服指了指,衣服本身没破,这些血都是溅上去的。九哥最后分析那老头的话,虽然他神智不清醒,但还是能分清先后来了两拨人。这两拨人遭遇过,应该还开了枪。我哥在第一拨人里头,而尸体是第二拨人的。
听他这么说我才冷静下来,示意大头先把我放开。大头刚才被吓得不轻,这会儿稍微缓过来了,问九哥接着怎么办?九哥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叹气说这回的事可不简单。来的人身份都不确定,和那些鬼鬼怪怪的比起来,活人更不好对付。他朝我瞥了一眼,说主家不让打听你哥的事,但我还是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哥到这来,是要干什么?我答说我不知道,脑子里乱的很,越来越琢磨不清这里头的事。疯老头刚提到了鬼洞,照理推断,应该指的是这儿的矿洞。现在我们仅有这一条线索,合计了一下,决定天一亮就过去。
我看了一眼表,时针和分针重叠在11上头。离天亮还早着呢,现在这段时间,又不知道能干什么。老头这所屋子并不是我们要找的阵眼,可是却处在村子的升阳位上,一般阴邪的东西都会绕着走,所以他才能在这儿活下来。我们谁也说不清他是不是村子里的人,是从二十多年前的矿难里幸存至今的,还是后来逃荒避难跑到这儿来的?村里的土地早就不产粮食了,如果他一直都在这儿,那他靠什么吃饭?
我本以为我那顿胖揍打得他不轻,心里还为刚才的冲动感到愧疚,没想到还没过去多长时间,老头自己就醒了过来。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还和刚才一样精神。不过这回他却没有围着炉子又跳又笑,而是趴在炉膛口往里看,一边嘟囔着嘴,不知道在说什么。大头想上去控制住他,九哥没让他去,说这原本就是老头的地盘,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就在这时候老头突然哎呀一声,把手伸进炉子,去拽那具焦尸,一边拽还一边嚷嚷:烧糊了烧糊了!
那些人体组织已经烧得不像样子,被他这么一拽,烧焦的皮肉簌簌地往下掉。老头捡起那些脱落的部分就往嘴里塞,含含混混地说:好吃啊,真好吃啊!他说着回过头来看着我们,一双浑浊的眼睛,陡地射出一道精光。这一下就连九哥都吓退了一步,大头更是早就崩溃了,跪在地上不停地呕吐。老头怪笑了一声,对着我们几个说:你们都会死!说完那一个“死”字他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把一节烧焦了的指骨,迅速地塞进嘴里。从他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再配上那副画面,胆子稍微小一点的估计都要被吓疯了。我也忍不住想吐,两腿发软,一个劲地后退。

第二十二章 兄弟重逢
这一退就退到了窗户旁,窗高大约到我耳朵边上。刚才是我最后一个从窗户进来的,进来之后,也忘了要随手关窗。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进食的老头身上,突然间感觉耳朵根一凉,好像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我猛地回过头去,就看见那扇没关上的窗户外面,密密麻麻围了一圈的人影。最前面的人影把头都伸进窗户来了,嘴角向两边张开,垂下一条猩红的大舌头。刚才舔我的正是那条舌头,我只觉得耳背发麻,半边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九哥他们也看见了窗外的人影,大头吐到一半不吐了,把还在嘴里的秽物一口咽下去。也不管里屋有个吃人肉的老头,抱起他的装备就往里躲。九哥则在振臂高呼,左右手的手指绞在一起……
我的印象到这儿就中断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就一概不知道了。头疼得几乎像是要炸了,仿佛有一把火,烧得我五感尽失。迷迷糊糊间只觉得鼻涕眼泪一齐往外流,喉咙里总想叫唤,一开口却又只能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有一阵我甚至希望自己赶紧死,好摆脱脑袋里的那一股无名的剧痛。可是越这么想疼得就越厉害,身边没有称手的工具,想自杀都没法子。就在我对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失去希望的时候,有人撬开我的嘴,喂了我一口水。当然事后证明那口并不是水,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的命确实是被它给救回来的。头疼突然就减轻了,浑身上下那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也同时被熄灭了。我慢慢地能撑开眼皮子,朝周围看了一眼,近处是暗的,稍远一点才有光。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我跟前,大概是见我醒了,站起来转身就跑。另外又有一个人朝我走过来,咦了一声,托着后脑勺把我扶起来。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把我翻过去,拿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耳背。被他一按又能感觉到疼,好像耳背上有个口子,正不停地往外冒血。他随即撒了一些什么东西上去,伤口处蛰了一下,然后就感觉凉嗖嗖的。
到此为止终于哪儿都感觉不到疼了,我也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睡着的时候还做了个梦,梦见东哥打远处朝我走过来,背上背着个大麻袋。他把麻袋递给我,让我背着继续往前走。我问他麻袋里是什么他也不说,刚背上背,就感觉麻袋里伸出一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一下子吓醒了,把身上盖着的毯子也给抖掉了。眼前这地方我之前并没有来过,看着像是个地洞,所有露在外面的部分,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我所有的装备都还在身边,另外,又多出来两个包。其中一个我看我哥用过,再回想起之前的经历,我八成是被我哥给救了。这么想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我从地上爬起来,四下里却都没看见我哥他人。有两条路连接着这个洞,不知道我哥朝哪个方向走了,我也不敢擅自去找他。趁着机会我把自己检查了一遍,果然脑袋上包着纱布,后脑勺贴近耳朵那块,被人剃掉了一大片头发。再仔细一摸,剃掉的那一片居然还他妈是个心形。我哥肯定没这种情趣,这两个包里头,其中一个应该是王大磊的。
正在这时从一条通道里传出说话声,过不多会儿,就看见一前一后钻进来两个人。打头的那个看见我就说终于醒来了,见我摸着脑袋发愣,又问我喜不喜欢这个新发型?我没力气和王大磊抬杠,急切地往他身后看,只见我哥一副矿工的打扮走进来,戴着安全帽和头灯,背后还背着个大筐。他把筐放下就来看我,摸了摸我的脑壳,问我还疼不?我回答说不疼了,一着急起来,话都说不清。我先问我哥是不是哪儿受了伤?又告诉他:周芸说你失踪了!另外我还在外面看见过一件你的衣服,那上头全是血!你怎么还和人动枪了?死了的那一个人,被外面的老头烤来吃了……
到后面越说越乱,我干脆闭了嘴,等我哥的反应。我哥摇头说他没事,一旁的王大磊抢着问我,是不是周芸让我到这来的?我答说是她没错,又把周芸在我哥身上装追踪器,突然之间失去信号的事告诉他们。王大磊一听就恨得牙痒痒的,对我哥嚷道:“就是这个周芸坏事!我说呢这么大老远的,周家人是怎么追上来的?她没事装个什么追踪器!她也不想想,她在他们家里,哪还有什么秘密!”听他这话的意思,那第二拨来明溪的人,应该就是周家的。他们跟我循的还是同一条线索,都是周芸装在我哥身上的追踪器。我和王大磊几乎异口同声地问我哥,知不知道那追踪器装在什么位置?我哥想了一下,撩起衣服,露出横在腰腹上的一道伤疤。愈合以后那道疤还有十公分长短,当初想必是差点要了他的命。王大磊形容那伤疤,说看起来像卖过肾似得。如今伤口仍然完好,也就是说追踪器并没有遭到破坏。那突然失去信号的事就有点说不清了,王大磊推测,会不会是地球磁场造成了干扰?我笑他说你他妈还懂地球磁场?王大磊把下巴一撅,很肯定地说:在某些矿藏的附近存在磁场畸变,也许就是这种畸变,和追踪器发射出去的信号产生了冲突,信号无法被接收,这才有了周芸那一说。我们反正也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姑且就信了王大磊的话。到此我才终于有机会问我哥,他来明溪的目的是什么?我哥愣了一下,告诉我说,他要找一个人。
我这一路走来,除了吃人肉的老头,就没看见其他活人。我挺奇怪我哥居然是来找人的,于是又问他,找的那个是谁?王大磊哈哈一笑,拍着我哥的后背,说林逸你非要表达地那么含蓄干啥,小七这孩子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你就打直了告诉他,你是来找个死人的不就得了。他指着我哥背进来的那个筐子,又说这不死人就在那里头。我抬眼看过去,只看见半筐子黑乎乎的矿渣。王大磊大致解释了一下,明溪煤矿在二十几年前发生过一次事故。说那是事故其实也不对,准确的来讲,应该算是一场集体屠杀。那一天整个明溪村的人都下了矿,不管男的女的老的还是小的,然后矿里着了火,这么一村子的人,就被堵在矿里活活地烧死了!
他说到这我突然就觉得渴,跟我哥要了一口水喝,顺便问了一声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哥回答说,是我自己摸进矿里来的,正好他出去找补给碰上,就把我给捡了回来。当时我的情况很糟,耳朵上长了个鬼面疣。王大磊补充说我那会儿整个都已经失去意识了,跟个丧尸似得,在矿里瞎游荡。我哥把我弄回来以后连着治了两天,才把我耳朵里的脓血彻底挤干净。我不可思议地说这都过去两天了?王大磊说这还不止呢,都不知道你自个在外面已经晃荡了几天了,幸好你没走到周家那边去,要不然,我们就只能给你收尸了!接下来我知道了我哥他们是在六天前到的这里,他们的目的,是想在明溪矿难的受害者中,找到一个人的尸骨。
明溪矿难对外几乎没有报道,有关的消息,只在少数人之中流传。这么传来传去的越传越玄乎,其中不乏有各种骇人听闻的说法。有的说明溪人集体得了一种恶性传染病,政府于是派人把他们赶进煤矿,一把火烧了干净。也有的说矿难其实就是个幌子,明溪人挖了一条隧道,通通都跑到苏联去了。其中最靠谱的一种说法是,有人利用明溪的风水地势,举行了一出人葬。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全村人赶进煤矿里烧死,然后收集这些骨骸作为坟土,将一个特殊的人物埋葬在里头。这种葬术看着有点像是古代帝王的殉葬制,但是结合明溪的风水以及矿洞本身的环境,就显得非常之毒辣了。它事实上把这块地变成了一片生人勿近的鬼蜮,而埋葬于其中的那个人,更是将永世得不到超度。

第二十三章 人葬
我问是什么人干下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王大磊摇摇头,我哥也摇摇头。我哥想要找到那具被人葬掩埋的尸骨,可是又不说找它要干什么。事后王大磊找了个机会告诉我,我哥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在打听一个人。那个人失踪了很长时间,照种种迹象来看,还不知道是生是死。我哥打听不到那人的具体下落,就转而追查一些非常特殊的丧葬仪式。每次一有线索他就赶过去,把人家埋下去的尸骨再挖出来,看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他们此番到明溪来,也是因为我哥查到这举行过人葬。我哥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于是他们千里迢迢地跑来,进村前后,大大小小碰上不少的事。为了镇压邪祟他们摆出了北斗灯阵,没想到阵法刚成,周家就派人追来了。周家理所当然地以为我哥是要带着偷来的东西跑路,双方上来二话不说,直接干了一场硬仗。周家那边还动了枪,混乱之中反倒误伤了自己人。王大磊和我哥趁乱逃入矿洞,在洞口布了个阵,把追兵暂时堵在了外头。
周家那帮人来的匆忙没做好准备,到这儿的头一天晚上,就差点被村里的鬼物生吞活剥了。他们一时间也进不了矿,白天监视着矿口,晚上就在靠西那面山上扎营。王大磊估计他们是在等待后援,反正这狗皮膏药,算是粘上我哥了。我又想喝水,被王大磊硬塞过来一瓶白酒。他说现在物资紧缺,水是必需品,要省着点喝。林逸自个都好几天没正经喝过水,一天到晚地刨骨头,也不喊人帮忙。这矿洞里有个大乱葬岗,整个村子的人,都被烧死在里头了!你以为你看见的是矿渣,其实啊,那都是没烧干净的骨灰!听他形容那叫一个触目惊心,我说这么多的死人,怎么才能认出埋葬在其中的那位正主?王大磊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提醒说烧死的人骨头,那可是黑的。我马上醒悟过来,那个掩埋在骨骸当中的人应该没有经过焚烧,骨头也一定没有碳化!
我拿了铲子站起来,王大磊问我干吗去,我说我去帮我哥,顺便把水带给他,不喝水人根本扛不住!王大磊说他连我都不要,你去了肯定得给你轰回来。我说他轰他的我干我的,他自己不肯喝水,我还不能把他摁那往里灌了?王大磊一听就笑,说你小子还能摁得住林逸?他打架可真敢拼命,好像那胳膊腿,都不是自个的。他这话一下子敲在了我心上,又忍不住想起,周同和林逸这两个人名来。周同死了林逸却还活着,那个幽灵一样的小孩,和我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王大磊见我站着不动,又问我是不是不去了?我说去,你留这看家,要敌人攻进来了,记得吱大点声!我顺着他给我说的路走进矿洞深处,一开始曲曲折折的,脚下还有敷设进来的小铁路。到后来空间突然扩大,露出一块方圆约有一亩,挑高三四十米的大坑。这看着不像个矿坑,倒有点像是天然的地下溶洞。王大磊说的乱葬岗就在大坑中央,乍一看去,也就是一堆黑乎乎的矿渣。细看才发现没烧干净的颅骨和肱骨,在坑底四处散落着。我哥蹲在坑的另外一边,手里拿着筛子,不停地在骨渣堆里淘。他有时候会淘出什么东西来,随手一拣,扔进身后的筐子里。我喊他说哥歇会喝口水吧!他嘴都裂了,还摇头说不用。我说着就过去摁他,没想到刚一动手,我哥就倒地上了。他只穿了一件背心,胳膊上却是热乎乎的,再一摸那额头,妈的都能烫鸡蛋了。我骂他不舒服不知道吭气吗?趁他爬不起来,过去拽了他就往回拖。我哥只稍微挣扎了一下,便任由我摆布。他身上软的一丢一扑沓,脸上全是灰,也看不出究竟脸色怎样。
我把我哥弄回洞里,王大磊正闲着没事抠脚丫子。见我们进来问出什么事了,直接用他抠脚的手,去摸我哥的鼻息。我挡了他一把,把我哥平放在地上,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喝进去一小口水,也不说哪儿不舒服。王大磊观察了一阵子,摆摆手说没啥大事,就是地底下太闷了,他又干活干得太猛,发了点内热。他让我哥躺下睡,拽着我出了洞,一下又换了一副表情,按着我的肩膀严肃地说:不能再让林逸这么干下去了!我问是不是被什么怨气阴气给冲着了?王大磊摇头,说情况比那糟多了。听他这么说我心都提到了嗓门眼,王大磊却压根不提具体会糟到什么地步。他从身上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锦囊,打开以后,是一小撮干树叶子。我跟着他到乱葬岗去,看他把树叶立起来,插在北偏西的一个角落里。树叶一共五片,插了一会儿,居然从底部开始显现出嫩绿色。我急着喊王大磊过来看,说你行啊,这都能起死回生了!王大磊说他只是利用这种树叶落地寻根的本性,让它们把地脉中的阳气吸上来一点,然后叶子拿回去让我哥含着,短时间内,应该能保他没事。
王大磊撸起袖子,接过我哥的活,开始在那儿淘骨灰。淘了一会儿突然又停下来,恍然大悟一般,说了一声:“我知道了!”我问他知道什么?王大磊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告诉我。他丢下手里的工具就往回跑,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也赶紧拔腿追上去,等着我们一前一后跑回洞里,却发现我哥不见了!
王大磊咦了一声,四下看了一圈,回头问我林逸哪儿去了?我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这才一会儿工夫,估计走不远。说着我就要往另一条通道里钻,被王大磊拖回来,说先别着急。我说我哥都那样了你让我不着急!哎呀糟糕!叶子还在乱葬岗那儿忘拿了!王大磊搔了搔脑门,叫我回去拿叶子,他顺着路去找找我哥,说估计是矿口的阵有变化,我哥过去查看去了。这种推测还算在理,王大磊比我熟悉地形,也熟悉我哥的活动规律。我只好顺从他的安排,调亮头灯,原路返回去取叶子。一边走一边回想刚才的事,王大磊这人,跟齐方一样叫人捉摸不清。有时候他上赶着向我透露一些信息,有时候却又藏着掖着,不把话说白。
我对乱葬岗并没有特殊的恐惧,在我眼里,它不过就是一堆烧得看不出形的骨头。那几片叶子还在北偏西角落里插着,其中四片已经绿了一大半。还有一片却歪倒在地上,我把它扶起来,换了个地方重新插。没想到稍一用力,那干叶子便从叶脉中间断成了两截。难不成这插法还有讲究?我看着那片断了的叶子,心疼了好一阵。终于其它几片都绿了,我小心翼翼的用手去拔,又用手捧着不敢合掌。就在我正要往回走的时候,那堆貌似是矿渣的骨灰,突然哗啦哗啦搅动起来。我着实吓了一跳,当时脑子里就在想,是要有什么东西从里头爬出来了!堆在上面的骨灰往两边不停滑落下来,我还没来得及跑,这动静陡然便停止了。我忽然意识到这大概是一场地震,九哥不是说过,矿难后明溪就经常地震。
想到这不由得松了口气,我捧着叶子,还是沿着路朝外走,都快走到洞口了,突然又想回头再看一眼。这一看,居然发现刚才干叶子断了的地方,露出来一小块白色的东西。我冲过去把它捡起来,认出这是一块人骨后,心里忍不住一阵狂喜。我哥要找的那个人就是它了,费那么大功夫,倒让一场地震把它给震了出来。我接着又在附近刨了刨,想看看还有没有其它部分。最后的结果是只有这么一小块,从形状看,是一节脊椎。我感觉这样的收获也不算小了,拿着它回去,至少能让我哥别那么拼命。

第二十四章 斗阵
我就这么一手叶子一手骨头,满心雀跃地回到洞里,我哥不见影呢王大磊却先在那了,匆匆忙忙收拾东西,一把把我的包甩给我。我问他怎么回事?王大磊面色不善,说周家追兵到了。矿口的阵撑不了多久,林逸让撤,咱得赶紧走。我说出口不就只有一个吗,有周家人守着,我们打哪儿走?王大磊突然问我怕不怕死,我照实回答:怕。王大磊接着又问了一句话,和上头那句似乎是接着的,又似乎没有关系,他说要是你知道这条命根本就不是你的,那你还怕不怕丢了性命?我不明所以地摇摇头,问他什么叫这条命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它怎么会在我身上,不是我的,我拿什么跟你说话?
王大磊叹了口气,摆摆手结束了这场对话。正在这时我哥回来了,一脸的灰,被汗冲开了不少。他对王大磊说了声好了,对我说,尽量跟紧他别走散了。我赶紧把骨头拿给他看,我哥接过去,两个眼睛一下子沉寂成了死灰。那是一种彻底的绝望,我看见他的身子抖了抖,膝盖一软竟跪了下去。王大磊离得近扶了他一把,我过去用胳膊撑着他,问他怎么了?我哥艰难地摇摇头,咬紧了牙关,往前倾靠在我身上。他把脸埋进我胸膛里,烧还在烧,浑身上下一片滚烫。那是我头一次看见我哥那么脆弱,好像整个世界都垮塌了,他扛着废墟,喘着最后一口气。我的心跟着也感觉疼,被我所无法理解的绝望笼罩着。三个人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一声喘气都听不见……
我哥只趴了一会儿,起来的时候脸已经在我衣服上蹭干净了,看上去没有血色,好像走不了几步就要倒。我跟他说哥我背你吧?一边把准备好的绿叶给他。我哥拿了叶子却没让我背他,回头又去找他的包。那包已经叫王大磊背了,远远地站开,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哥。我哥避开了他的眼神,头一个钻进另一条通道里。这个洞只两条道,一条去乱葬岗,一条出矿。出矿的那条也敷设了小铁路,一步一格地走,我哥的影子就在面前晃。我其实特别想问他,那块骨头是不是他要找的人。看他的反应还真不好猜,是,证明那人死了;不是,证明这回又白忙活了。话又说回来,我哥靠的什么鉴别那骨头,难不成他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活着是个什么样了,又或者是啥通灵的法子?
这一路走的不算远,在前面的岔路口,我哥停了下来。他和王大磊换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墙,把我夹在中间。通道左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下脚很轻却又很稳,给人训练有素的感觉。王大磊压低声音说来的真快,这应该是打头那个破阵的人。他朝我哥做了个手势,我哥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打哪儿摸出一张黄纸。纸上正反两面都有字,我哥把纸撕碎,细心地撒在岔路口处。然后他领着我们往回退了退,关了灯靠墙蹲下。
不多会儿便听见那脚步声走出岔路口,一道手电筒的光随即照了出来,在我们身上挨个晃了晃。只见一个年纪不算大的男人迎面走来,这么近的距离,我估计他肯定看见我们了。可他却一点声色都不动,停在岔路口,就在我们刚才站过的地方逡巡了片刻。然后他居然一转身拐入了右侧那条路,我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条死路。等他的身影消失,我哥马上站起来,往他来的方向走了过去。我留心看了一眼撒在地上的黄纸,被刚才那人踩过以后,纸上的字竟然通通不见了。这里头的典故我是一概不懂,只能暗自惊叹于我哥的这一手本事。
《我的哥哥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