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朝奉接过皮袄,高喊一声:“写,虫吃鼠咬,光板无毛,挡风大毛一件,当龙洋八块!”这也是规矩,多好的东西进了当铺,账本上一律要写“破旧”两字。
老鞑子心知当铺规矩历来如此,所以那个年头老百姓才有一句话“冤死不告状,穷死不当当”,没必要跟人家置气,当下更不多说,揣好当票,带着血蘑菇和白龙出了当铺。
爷儿仨当了皮袄,兜里又有钱了,定然要去饭庄子大吃大喝一顿。
当土匪的有钱就花,讲究狠吃猛造,从没有舍不得这么一说。
毕竟干这一行的,成天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就没了,所以是宁可翻江倒海一瞬间,也不想细水长流五百年。
那么说上哪儿吃呢?龙江县城有个“四味居”,乃是地方上数一数二的饭庄子,两层的楼房,前堂后灶,一楼散座、二楼雅间,四道热炒远近驰名。
老板姓左,相识的称他“老左”或“左师傅”,早年间在十字街口搭个棚子,支起一口铁锅,专做过路之人的生意,只卖四道菜:爆腰花、炒肝尖、熘肉段、烧茄子。
老话怎么说的?“要想富,半夜穿棉裤;要想穷,睡到日头红。
”左师傅做人规矩本分,手勤、眼勤、脚勤,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到集市上买肉,早去为了能挑到最好的猪肝、猪腰。
干什么都讲熟能生巧,切菜看刀口,炒菜看火候,天天炒这四样菜,打晌午一开火,热锅凉油,葱姜末炝锅,香味蹿出八丈远。
用多少作料,什么时候翻勺,什么时候勾芡,什么时候出锅,闭着眼也不差分毫。
吃过一回的人没有不想第二回 的,生意差得了吗?左师傅起早贪黑攒了些钱,惦记着开个小饭馆,就兑下一间破破烂烂的小门脸房,请来个老木匠拾掇一下。
那时候盖房修房的瓦匠、木匠,活儿能串着干,一两个人全包了。
老木匠带个小徒弟,爷儿俩干活儿不惜力气,连着好几天,从天不亮开始,叮叮当当锛凿斧锯之声不绝于耳,一直忙活到天黑掌灯。
左师傅也是仁义厚道,亲自给一老一少两个木匠烧火做饭,顿顿好吃好喝,比他这当东家的吃得都好。
木匠偷偷告诉左师傅:“这个地方风水极盛,干什么成什么,做买卖的沾上了能发财,老百姓住了人丁兴旺,就是建座庙也比别处香火旺,所以连仙家都惦记,将来说不定会有什么东西来占你的地方。
”老左刚才还挺高兴,听完最后这句心都凉了,忙问木匠该当如何是好。
木匠说道:“不用担心,你老左是忠厚之人,果真有那天,自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然后他在打木头门时做了些手脚,门底下有点紧,一开一合吱扭扭作响,叮嘱左师傅门户千万别改,就让它响,这饭馆将来发了财,无论怎么整,都别动这个门!
左师傅晚上睡在饭馆里屋,天不亮就去集上买肉,他的门一响,周围邻居都听得见,或嘴里或心里,难免嘀咕一句“老左起来了”,以至于饭馆生意越来越好,老左真的“起来了”。
爆腰花、炒肝尖、熘肉段、烧茄子卖出了名声,号称“龙江四绝”,饭馆的生意兴隆,四味居成了金字招牌,扩充为两层楼的大饭庄子。
左师傅没忘老木匠的话,保留了原来的门户,自己进进出出仍走这道门。
饭馆这个行当,怎么干的都有,有的大馆子可以做几十道上百道菜,堂倌报菜名都费劲儿,四味居却只有这四道热炒,各是各味儿,搭配些冷拼凉菜,再来一大碗热热乎乎的酸辣汤,爽口开胃,大个儿的肉馅儿蒸饺当主食,解馋解饱还实惠,谁家也比不了,生意越做越红火。
凡是进饭馆来的主顾,不论穷富贵贱,左师傅全都客客气气、笑脸相迎,周周围围的谁家有个急难之处,他该出力的出力,能舍钱的舍钱。
老鞑子他们爷儿仨每年下山猫冬,一定到四味居大吃一顿,太馋这口儿了。
以往来这个饭馆得排队等座,今天格外冷清。
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饭庄子大门敞着,进去一瞅,居然没做生意。
柜上坐着一人,粗眉大眼,两撇小黑胡,相貌忠厚,正是左师傅,不过俩眼发直,气色低落。
老鞑子吃了半辈子龙江四绝,深知左师傅为人板板正正,做事勤勤恳恳,一年到头风雨无阻,除非身体抱恙,落炕下不了地,或者当天集市上的肉不新鲜,没有上等的好腰子,那才不做生意,不知今天是何缘故。
老鞑子到柜上一拱手,叫道:“左师傅!”左师傅见是老熟人,忙起身相迎,从柜台后头绕出来:“哎哟老哥哥,快请快请!总没见您了,您这是从哪儿回来的?”老鞑子说:“在辽西葫芦岛跑了大半年,不瞒您说,我们爷儿仨出门在外,天天惦记四味居的热炒,您今天咋没做生意呢?”左师傅先将老鞑子爷儿仨让到靠窗一张桌子前,招呼伙计端茶倒水,递上热毛巾擦把脸,这才叹了口气说道:“别提了,这一阵子饭庄子里不太平,整得我头昏脑涨,半夜睡不踏实,白天多站一会儿,两条腿就发软,啥活儿也干不成。
您说这生意还咋做?”老鞑子会扎针,问明左师傅头疼之处,从怀里掏出个牛皮夹子,捏出一枚大针,吩咐白龙用“崩星子”点燃手取灯儿,将针在火上燎了三下,然后在左师傅头顶和后脖颈子上各扎一针。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左师傅晃晃脑袋,觉得舒服多了。
血蘑菇和白龙暗挑大拇指,问老鞑子:“您戳的这是啥穴啊?”老鞑子随口说了仨字:“哈拉穴。
”两人听得直发蒙,有这么个穴位吗?
老鞑子坐下喝了口茶,又问左师傅:“饭庄子怎么个不太平?”左师傅也知道老鞑子是萨满神官,就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平时他都住在饭庄子楼上,最近这一个多月,夜里常听得楼底下叽里咕噜乱响,点着灯下楼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他以为是饭庄子里闹耗子。
干勤行的最怕闹耗子,一粒老鼠屎能坏一锅汤。
左师傅不敢掉以轻心,上板之后不干别的,就是带着几个小伙计逮耗子。
楼上楼下的窟窿、墙裂,均以洋灰封死,布上捕鼠夹子,下了耗子药。
从乡下要来一条大黄狗,乡下的狗爱管闲事儿,拿耗子是家常便饭。
折腾了这么十来天,没逮到一只耗子,倒是这条大黄狗,天一黑就趴屋角呼呼大睡,到晌午才起来。
左师傅又托人从江北带回来一只八斤大花猫,头圆爪利,尾长过尺,身上虎纹斑斓,都说甭管多大个儿的耗子,见了八斤猫都得吓尿了,可是也不顶用,到得三更半夜,该怎么闹还怎么闹。
左师傅整天恍恍惚惚、提心吊胆,一躺下睡觉就听见怪响,觉得有东西压在身上,哪还做得了生意?好在前几天,一个打南方来的斗鸡眼阴阳仙儿路过此地,跟左师傅说:“你这个饭庄子妖气冲天,一定有什么东西作怪,而且道行不浅,迟早出来吃人!”左师傅忠厚老实,从来没跟人耍过心眼儿,听他说得对路,当时就慌了,忙问如何是好。
阴阳仙儿自称可以捉妖,不过遣将召神,须当舍得钱财。
左师傅辛辛苦苦忙活大半辈子,开了这么一个饭庄子,照这样折腾下去哪还做得了生意?只得认头掏钱消灾。
打从那天起,左师傅更没心思做买卖了,砸锅卖铁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把钱凑齐了,只等阴阳仙儿上门捉妖。
左师傅说完一把抓住老鞑子的手:“要知道您回来了,我还请那阴阳仙儿干啥?您快帮我想想法子、拿拿主意!”
老鞑子久在江湖上行走,对这些个门道一清二楚,所谓的鬼怪妖狐,一百个里面不见得有一个真的。
四味居这么大一个饭庄子,开在人来人往闹市之中,整天做着买卖,灶上点着明火,怎么可能有妖怪呢?多半是有江湖人布局设套忽悠人,来讹左师傅的钱财。
又听左师傅说那个阴阳仙儿是打南方来的,长了一双斗鸡眼,不由得心念一动,莫非是厌门子的首领鸡脚先生?久闻此人名号,做局极有耐心,十年八年不嫌久,称之为“养宝窑”,凡是让厌门子盯上的,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
《天坑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