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林昱负手踱了几步,“里正口风不严,消息不胫而走,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符合此案的杀人动机和作案手法的只有你一人,你要证据,我便给你证据,让你心服口服。”
“小人洗耳恭听。”潘华吉慢慢侧过身,唇角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讥笑。
林昱沉缓道:“你与潘老爹一同住在山上,潘老爹经常下山捕鱼或者去田里劳作,而你却时常呆在山上,三两日才会随潘老爹一起到村里走动,你便有了去扬州城杀人的时间。你利用在村中走动的时间打听到谁家的姑娘哪日会去扬州城中,你便在那日偷偷潜入城内,再伺机杀人。第一个被你杀害的女子名叫潘蓉,她是在七夕那天晚上与同伴在城中失散,而后被你杀害并且抛尸到河里。第二名受害者名叫潘笑芸,她是到城中为富户刺绣,夜晚宿在雇主家里,白天她收到一封家信,翌日却离奇死在附近的巷弄里。第三名被你选中的受害者叫潘丽晴,她也是到城中为富户刺绣,你便故技重施,先是送了一封信给潘丽晴,信上写道她的母亲突染重病,让她快些回家看望,并且搭乘邻村江氏夫妇的车船回去,而那江氏夫妇便是你凭空捏造的。”
“那天晚上,潘丽晴收拾好包袱在巷子里等你,子时左右,她忍耐不住寒冷便返回陈员外府上借了一件衣服御寒,恰在那时,在下的拙荆之妹若兰出现在巷子里,你以为若兰是潘丽晴,便抡起棍子行凶,幸好若兰会一些武艺拳脚,这才逃出险境。你在逃走的路段留下了一串脚印,我便由此推断出凶手是有脚上或者腿疾的。因被选中的女子皆是来自杏潘村,而且凶手对她们家中情况了如指掌,便不难推测凶手定是对杏潘村村民比较熟悉,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宣泄,就是为了复仇。”
潘华吉抱着双臂,下巴微扬桀骜,不以为然道:“这只是你的个人推测而已,你们也看到了,我是个瘸子,而且没有马车,试问一个瘸子是怎么到扬州城去杀人的?”
此时,几个捕快抬着两块木器摊在中间的空地上,其中一块便是林昱自制的滑草板,另外一块木器的木料和绳索明显陈旧许多。
林昱道:“这就是你的精明过人之处了。潘老爹擅长木艺,你们所住的院子中有着齐备的做木匠货的工具和木料,听潘老爹说你很勤快,经常帮他做些活计,想必一些简单的木匠活例如制作一件这样简易的木器对你来说也并非什么难事。”
林昱指着眼前的木器道:“昨日我做了一件这样的木板,另外一块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此二物虽外形大相径庭,但是功用方面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测。我借助这块木板从雀儿山的一侧山顶向下滑至山谷,只用了一个时辰左右,然后沿着山谷前行,翻过一座小山,便可到达扬州城外。杏潘村地处蛟河之畔,所住居民大都通习水性。我发现城墙下方的一处排水口处有一个人为的缺口,可容一人进出,我想你便是从那里进到扬州城里再实施杀人计划的。你利用这个方法既能绕过村庄避人耳目,又能躲避道路上官差的盘查,如此你便可以轻而易举洗脱嫌疑。”
“看你年纪不大,竟如斯狡黠,这么精妙的方法都能想得出。”丁武眸光幽幽地搭上一句。
立在一旁的潘老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爬满皱纹的面颊上满是惊诧之色,他强忍着波澜翻涌的心绪,抬起颤巍巍的手指沙哑着声音道:“华吉,你老实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潘华吉听到潘老爹的话,顿时耷拉下脑袋,眸色渐渐黯淡下来,整个人如霜打过的柿子一样,没有了之前傲然无物的气势。
“我听潘老爹说,你跟他住在山上这大半年来,懒觉总共也不过睡过两三次,想必是那时候你到扬州城中行凶还未及时翻山越岭赶回来,便让潘老爹以为你在睡懒觉了。潘华吉,我说的对吗?”
潘华吉只垂着头不言语,林昱看向他继续道:“只是我有一点不明,昨日丁捕头来村里询查,里正都没把你列入询查名单之列,你为何还要出来自投罗网,莫非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他们所住的小院中散落着木匠工具和未做完的木屐,还有杂乱密集的脚印,山中空气潮湿,木器散落在外头显然是不应该的,这一切足以说明当时潘华吉想下山去,而潘老爹急忙锁门前去阻拦他,才出现村口耍疯的那一幕。
“吾今拜请神佛至,尔等罪业霎时明,一切善恶皆有报,冤魂泉下待昭雪。果然,果然。”慕容泽啪嗒一下甩开扇子,缓缓地吟诵出声。
“你这个灾星,疯子!居然接连杀害两个人,那潘蓉就是小女,可怜蓉儿妙龄芳华的年纪,竟被你杀害,我还险些包庇了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魔鬼,还有什么隐情,我要杀了你为女儿报仇。”里正目眦欲裂,愤怒地往潘华吉身上扑去,两名眼尖手快的捕快迅速上前制服里正,将他按倒在地。
潘华吉复抬头时,眼中蓄满清泪,他吸了吸鼻子,口中喃喃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隐瞒,我曾经也想去县衙告状,但是有谁会相信一个瘸腿的疯子,有那么多人颠倒黑白,我定然是百口莫辩。如果我道出原委,你们能帮我做个公证吗?”
“可以,你说。本捕头办案一向秉公执法,你若是有什么隐情,大可如实述来,但是你杀人犯案证据确凿,这是如何也逃不了的。”丁武身姿伟岸,眉眼冷峻,昂然站定。
“听他们说,你是江南第一神捕,想必说话是作得了数的。”说着视线转到林昱身上,道:“我看你是个极聪明之人,你说话作得了数吗?”
林昱看他哭啼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小孩子,风华正茂的年纪,竟然身负两条人命,真是可悲可叹,思及此,心下不由得一沉,启口道:“在下林昱,家父乃是扬州知府。”
慕容泽收回折扇双臂抱于胸前,一副你不必知道我是谁的表情。潘华吉视线从林昱身上收回,掠过慕容泽,头偏向一侧,显然是我也没兴趣知道你是何人的表情。
“听说那林知府是个好官,可惜我当初剑走偏锋犯下滔天祸事,现已追悔莫及。事到如今,我不求各位大人饶我性命,只希望各位大人听我说完后,酌情考量,洗刷我嫂嫂的冤屈,让她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潘华吉突然跪下,朝林昱和丁武站立的方向磕了个头,娓娓道来:“三年前,我嫂嫂一家因黄河水灾从北方一路迁徙至此,本想在村子附近造屋居住,却遭到村民和里正的反对,因为他们怕嫂嫂一家从灾患之地带来瘟疫之症。我嫂嫂全家不得已便迁至雀儿山上居住。刚开始的时候日子过得挺平顺的,后来有一天,嫂嫂的双亲和弟弟因误食了山里采摘的毒蘑菇而纷纷毙命,嫂嫂当时得了很严重的风寒,油米不进,幸而逃过一劫。可怜的嫂嫂一觉醒来发现只剩下她一人活在世上,心中痛苦可想而知,心如死灰的嫂嫂想跳崖寻死,恰巧被我哥哥救起,二人相处一段时日后暗生情愫,后来哥哥就把嫂嫂娶进了门。”
第28章 结案
林昱昨日从里正的口述中得知,潘华吉的嫂子柳倩娘是个不详之人,她不但克死了自己的家人,嫁给潘华吉的哥哥潘年吉后不到数月,更是将自己的夫君也给生生克死了。不但如此,那柳倩娘在守孝期内竟不守妇道,与自己的小叔行为不轨。
二人奸/情被发现后,为村民所不耻,最后在村中长老的一致意见下,命几个壮汉将柳倩娘捆绑装进猪笼丢到河塘里给溺死了,潘华吉也因此被打瘸了一条腿,最后还是潘老爹极力求情,才让里正同意华吉与他住到雀儿山上,从而避免了被赶出村的下场。不知这些事从潘华吉口中说出又是个什么境况。
跪在地上的潘华吉吐舌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道:“哥哥成亲一年后带我到深山打猎,追凶兽至悬崖附近,与凶兽困斗之时不幸坠崖身亡。后来村里流言四起,说我嫂嫂是孤煞不祥之人,克死了自己的家人和丈夫,嫂嫂受尽委屈和白眼,决心离开村子。一日,嫂嫂在院中喂鸡食,许是连日郁结于心气血不足,突然脚下不稳要晕倒下去,我便上前扶了一把,谁知被前来上门讨教花样的几个姑娘给撞见了,没等我开口解释,她们惊呼一阵就逃也似地离开了,而后嫂嫂便成了他们口中水性杨花妇德败坏的女人。”
“哦,我知道了,撞破你们/□□的那几个姑娘里面就有小女潘蓉,所以你怀恨在心,处心积虑地把她谋害致死,你有什么怨恨冲我来啊,与我女儿何干。”被衙役按到在地的里正双手捶地,愤怒地冲潘华吉吼道。
“嫂嫂一家本是北地的刺绣世家,嫂嫂自身更是技艺非凡,自成一派。她与哥哥成亲后,毫不吝啬地向村民传授自己的针法技巧,使得村民有了发家致富的门道。”潘华吉抬手指着围观的村民,“是你们怕嫂嫂离开村子,将刺绣技艺传授他人,断了你们的财路,所以才容不下她。”
忆起往事,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那日雨夜,电闪雷鸣,一道响雷劈在村口的大树上,树干被拦腰劈断,只剩下现在你们看到的那样。这本是天灾,可你们身后这些愚昧的村民找来道士做法,硬是将这惊雷归罪于无辜的嫂嫂身上,声称是嫂嫂不守妇德败坏名节的行为惹怒了天神,此人如若不除,将会祸害全村人的性命。我还记得村民拿烂菜叶和鸡蛋扔在嫂嫂身上时,她的眼中是多么无助和绝望。”
远处铅云低垂,沉闷闷地似要下雨。潘华吉抬起胳膊竖起两指,正色道:“我潘华吉对天起誓,我与嫂嫂之间并无任何越距之事,若我有一句虚言,就让我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轮回。”
话语刚落他就急切站起身来,林昱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大叫一声:“快拦住他。”可惜为时已晚,潘华吉疾步向墓碑上撞去,恐怕他一早便有了寻死之心,跪着的地方也是靠近墓碑的。
墓碑上沾染的血液刺目鲜红,待衙役把他翻身过来,他头上已经破了一个大血洞,血流不止。林昱急忙撕下袍角帮他按住伤口,手指搭在他的手腕处,眉头不禁蹙了蹙。
是了,他一早便是想寻死求解脱的,除去他头上的伤不说,他来这里之前还服下了发作缓慢的毒/药。
潘华吉抬起手指,有一滴雨砸在他的指缝,他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奄奄一息道:“这是我罪有应得,我不该杀害那两名女子,不知道嫂嫂知晓了我做的这些事,九泉之下会不会不愿意再认我这个小叔,若有来生,我……”
潘华吉没有说完下面的话就口涌黑血而死,双手也向两侧垂落下去。
三日后,刑部公文批下,杏潘村少女被杀案结案,案犯潘华吉畏罪自尽,将柳倩娘逼死的道士和村里几个领头人物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并且广贴告示明令禁止这种私自动刑草菅人命的愚昧行径。谭知县与季师爷欺上瞒下知法犯法,即日起革去职位,三日后发配边疆永不召回。至于撷芳楼的老板俞沁,目前尚未有有力的证据证明她有杀人之罪,便无罪释放了,不过人毕竟是在她的房间死的,免不了有个间接的过失,就判了撷芳楼关闭,永不经营。
林正清向皇帝上表了一份自劾书,上道:“臣得陛下厚爱,尸素俸禄,治下不力。所辖之民,教化未明,辜负陛下厚望,臣甚惶恐不安。请陛下革臣之职,依法论处。”
没过几天,皇帝驳回了他的自劾书,并赐下自己亲自书写的墨宝一幅,和一道圣谕:“朕信卿的为人,偶有一两刁民,不能以偏概全,望卿办好水利,充盈国库。”
来传口谕的王公公按部就班地宣完今上旨意,咳嗽两声示下,林正清率府中家眷在前院跪了一地,听到咳嗽声忙叩头道了声皇上万岁万万岁。
王公公屈身扶起林正清,灿烂一笑:“林大人快请起,咱家还是数年前跟随圣驾南巡的时候来过这里,扬州城还是一样富庶繁华热闹非凡。”又附耳低声道:“陈进良给皇上递了好几本弹劾您的折子,皇上一气之下都给驳回了,任谁都看得出来,皇上还是一心向着您的。”
林正清虢须祥笑两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王公公一路辛苦了,下官已经备好了公公爱喝的金骏眉,请公公移驾前厅。”
扬州城外,一辆青色马车踏着晨霭疾驰而过。
一身寻常妇人打扮的沁娘端坐在马车里,轻声责备道:“清白之身对于女儿家最是重要,我调养的几个女孩中就数你最聪慧伶俐,这次怎地如此糊涂。”
紫苏将头枕在沁娘的腿上,乖巧地任她把自己脸前的秀发顺到耳后。片刻,她抿唇笑了,“紫苏以后都不要嫁人了,紫苏只想跟随沁娘左右,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沁娘闻言心中一颤,缓缓舒出一口气,视线落在紫苏清丽纤巧的脸上,叹息道:“傻孩子。”
离扬州城越来越远,路越来越颠簸,紫苏已经闭起双眼,就这样枕在她的腿上安然睡着了。那些纸醉金迷衣香鬓影的繁华日子,也会像掉落的树叶,终究化作微末泥尘,不留痕迹。
她从袖口摸出那只鎏金嵌宝的发钗,贴在胸口仔细摩挲了几下,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滴在金钗的边缘。依稀间她仿佛看到从前还是小女儿的自己,云昭对着她清风明月般温柔地笑着,抬手将这支金钗从她的发间抽出,握在手中道:“语笑嫣然,丽质天成,沁娘姿容,恐怕西子都未比得及。”
她脸上升起一片温热,心中更是甜蜜万分,下一瞬她就被他长臂一伸揽进怀里,放在她腰间的手,收紧。
《莲心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