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我今天要去马赛办事,不能给你上课了。如果你有兴趣去参观基督山岛,可以在11点钟到马赛火车站门口找我。
  这就是杨先生的作风。
  何人拿着那张纸条,考虑片刻,决定到马赛去。一方面,他到法国之后一直想去拜访那座因大仲马的小说《基督山伯爵》而闻名于世的地中海小岛;另一方面,他觉得杨先生的意思显然是希望他去。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很充裕,就回旅馆换了身适宜旅游的衣服,然后来到公共汽车站,坐上了开往马赛的大客车。
  法国的高速公路建得很好,平坦宽阔,四通八达,但是立交桥并不多。一路上,何人欣赏着两旁的美景,感觉格外惬意。他特别喜欢路旁那一簇簇殷红的小花,可惜不知它们的名称。
  大客车进入马赛市区之后,减慢了速度。马赛市的街道和建筑很一般,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土气。它既没有巴黎的雄伟壮观,也没有埃克斯的玲珑精致。因此,有人把巴黎比作大家闺秀,把埃克斯比作小家碧玉,把马赛比作乡村壮妇。不过,马赛人也在努力改变这种形象。
  大客车在尚未揭去“面纱”的“马赛凯旋门”边驶过,停在占地面积很大的马赛火车站西边。下车后,何人看时间还早,就从车站西门走进候车大厅。他想借此时间查看旅客列车时刻表。
  马赛火车站是半封闭式的。十几道铁轨在拱形玻璃屋顶下延伸到候车大厅。每道铁轨旁边都有长长的站台,站台前端的标牌上有一个很大的字母,表示站台的顺序。在法国上火车时没人检票,旅客要把车票插进自动检票机,打上检票时间,以备火车上的乘务员查验。
  由于马赛是法国南部最重要的铁路枢纽,所以车站里的人很多。何人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过,来到售票厅那玻璃橱窗中的列车时刻表前。这里的人也很多,他挤在人群中查看从马赛去巴黎的车次。归国日期已近,他开始计划回程了。
  何人不懂法文,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去巴黎的车次。他伸着脑袋仔细看了一会儿,记下合适的车次时间,然后转身向人群外挤去。突然,他的目光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了——
  售票厅和候车大厅是由一道玻璃墙分隔开的。透过玻璃墙,何人看见在候车大厅那一人多高的自动售货机后面站着两个人。由于那是一个角落,所以候车大厅里的人看不见他们,但是售票厅里的人却可以透过玻璃看见他们。
  那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面向何人一方的是一个中年女子,中国人。她的嘴动作很快,显然是在急切地说着什么。背对着他的是一个男子。根据那个人的头发、体型和衣着,何人一眼就认出他是杨先生。
  那个女子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回头向站台方向望去。杨先生的身体在抖动着,不知是在说话,还是因为激动。突然,他一把抱住那个中年女子。女子把头伏在他的肩头,蓬松的头发剧烈地抖动着,显然是在哭泣。
  过了一会儿,女子推开杨先生的身体,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泪水。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然后猛地转过身,快步向站台方向走去。她在站台入口处追上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国人。
  杨先生探着头,从自动售货机的边上偷看那个女子的身影。当那个女子的身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之后,他又快步向前走去,站在一个售报亭后面继续观望。就这样,他不断变换位置,一直追到站台的入口处才停住脚步。此时,那个女子已经登上了火车。
  刚才,何人被那离别的场景感动了。此时,他又觉得杨先生的举止有些滑稽。不过,他不想让杨先生发现他在盯梢,便从另一个方向走出候车大厅。
  11点整,何人从公共汽车站的方向绕到火车站的正门前面。这里有一个小广场,由几十个台阶连接着下面的街道。台阶两旁还有一组组造型精美的雕像。他刚站稳,就看见杨先生从火车站的正门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了过去,“杨先生,您好!您是刚坐火车来的吗?我是坐大客车来的。”
  杨先生见到何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他也没有回答问题,只是简单地说了声“走吧”,就继续向前走去。
  何人跟着杨先生走下台阶,沿着大街一直走到马赛的老港。一路上,他几次寻找话题,但是杨先生始终一言不发。站在岸边,看着千帆林立的港湾,杨先生的心情似乎恢复了常态。他的眼睛里又流露出带有生气的目光,但是他仍然没有说话的意思。
  何人买了船票,又买了食品,然后排队走上开往基督山岛的轮船。那是一艘两层的旅游客船。他跟着杨先生走上二层的甲板,沿着船舷转了一圈,然后走进船舱,坐在船头处的长椅上。虽然他已经在尼斯和摩纳哥的海岸上浏览过地中海的美景,但是还没有在船上领略地中海的风浪,所以很有几分兴奋。
  轮船缓缓地向后倒退,驶离岸边,然后调转船头,加快速度,从港湾入口处的古炮台下驶过,迎着愈渐汹涌的波浪,跟着盘旋鸣叫的海鸥,驶向一望无际的大海。
  轮船向西航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慢慢地转头向南行驶。这时,何人在正前方看见一座光秃秃的小岛。岛上那座土黄色的城堡式建筑在阳光下泛出一片亮点。他知道,那就是大仲马笔下那连魔鬼都难以逃脱的监狱。而那座小岛就是人们俗称的“基督山岛”。
  轮船停靠在小岛东北边的码头上。他们跟着游客下船,沿着悬崖上开凿出来的相当陡峭的石阶向上爬去。石阶的上面是一道很高的石墙。他们从门洞穿过去之后,面前有一片开阔地。这里没有树木花草,显得十分荒凉。他们走过开阔地,来到城堡的门外。
  他们买了门票,跟着游人的队伍,走进这座虽然不再阴森恐怖,却仍能令人浮想联翩的“监狱”。
  这是一座以花岗岩为主要材料的方形建筑。中间是一个很小的天井,大概是当年囚犯放风的地方;四周是三层楼房;每层楼的前面是走廊,后面是大小不一的牢房;在北面的两个角上还各有一个圆柱形塔楼,其中一个是螺旋形楼梯通道,另一个大概是狱警站岗的地方。
  他们一层一层地参观了石头牢房。每间牢房的门口都有文字说明,记述着当年曾经被关押在那里的著名人物。何人特别注意观看了基督山伯爵当年被关押和逃跑的地方。当然,这是后人按照大仲马在小说中的描写改建的,因为基督山伯爵是个虚构的人物。不过,没有大仲马,这座小岛不会有今日的繁荣。
  然后,他们顺着楼梯爬到房顶的平台上。除了那个“游人止步”的岗楼之外,这里就是小岛的制高点了。他们站在齐胸高的围墙边,眺望海天一色的远方。
  何人的心情格外开朗,便兴致勃勃地对杨先生说:“这里真是太美啦!如果我们能够住在这里,早上看日出,晚上看夕阳……”他的声音不自然地停住了,因为他看到杨先生那饱经风霜的眼角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杨先生意识到何人的目光,便用手背轻轻擦去泪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里的海风太大了”。然后,他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何人默默地跟着杨先生走下楼梯,出了“监狱”,穿过那片寸草不生的开阔地,走下悬崖上的石阶,来到轮船码头。然而,由于他们在“监狱”里流连忘返,所以错过了回马赛港的轮船。他们只好等候下一班轮船。于是,他们沿着岸边那崎岖的小路向西走去,找到一块平坦的岩石,坐在上面,望着下面的海水。
  这里风平浪静,海水清澈。但是因为水的深浅不同和下面水草的映衬,水面呈现为多种层次的蓝色和绿色。岸边没有沙滩,只有黑褐色的礁石。几个白人青年穿着游泳衣裤坐在礁石中间,自由自在地享受着地中海的阳光。
  杨先生看了看手表,“这里的环境不错,很安静。我们不应该让这段时间白白浪费过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我今天上午本来是要给你讲课的,后来因为发生了一点事情而不得不取消。我这个人比较死板,不愿意改变已经制定好的计划,更不愿意把今天的事情推到明天去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另外,我知道你和我的时间都不多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才能完成这次教学任务。这大概是我的最后一次教学任务了。”杨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何人觉得杨先生的语调有些伤感,就点了点头,诚恳地说:“杨先生,只要您不累,我什么时候都愿意听您讲课。而且,我还从来没有在这种环境下听过讲课。背靠古老的监狱,面向平静的大海,这种环境肯定能加深我对证据学的理解。”何人的话并不完全是对杨先生的恭维,因为他这段时间确实从杨先生的讲课中受益匪浅。而且他非常佩服杨先生的博学强记。无论是在公园里讲课还是在家中讲课,无论是准备的内容还是提问的内容,杨先生从来不用看书或者讲稿,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杨先生的嘴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他略微转动了一下身体,面对大海讲道:“按照计划,我们该讲证明责任了。对吧?所谓证明责任,就是说谁有责任对案件事实或者争议事实进行证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杨先生仿佛自言自语地讲了起来……
  何人默默地倾听着。杨先生的声音和大海的涛声融汇在一起,在何人的心底产生了奇特的共鸣。
  响亮的汽笛声打断了杨先生的讲述。他们回头一看,只见轮船已经快驶到码头了。他们站起身来,向码头走去。
  上船后,杨先生若有所思地说:“证明责任的问题确实很复杂。也许,我应该带你去旁听一次审判。有了感性认识,你就容易理解了。你想去吗?”
  何人很感兴趣,立即表示同意。
  第19章 自由的心证
  杨先生办事很认真,也很讲究效率。星期四上午,他就带何人去了位于埃克斯市老城中心的马赛地区法院。
  法院大楼的周围是一圈土黄色围墙,看上去犹如古老的城堡。杨先生告诉何人,这里以前是关押重罪犯人的监狱。果然,走进“城堡”的大铁门之后,面前就是一个十几米长的铁吊桥。如今那吊桥已然装饰一新,下面还种上了花草,但是仍能想见当年桥下那深深的黑水。法院大楼已经改建,金属门窗,茶色玻璃,完全是现代建筑的气派。
  何人跟着杨先生走进大楼,来到一间重罪法庭的门口,通过安全检查门,便进入了相当大的法庭。这间法庭的墙壁和所有的桌椅都是木质的,暗黄色,线条整齐明晰,给人庄严肃穆的感觉。法庭正面的法官席较高,一共有13个座椅。法官席的左下首是检察官席,其下面是法庭职员的座椅;法官席的右下首是书记员席,稍低处是辩护律师席;辩护律师身后是用防弹玻璃隔开的被告席;法庭中间是证人陈述席。法庭内坐席的安排给人检察官与法官平起平坐的印象。难怪法国人称检察官是“站着的法官”。
  此时,法庭内只有后边的旁听席上坐着一些人,一位身穿黑袍的女书记员正在对他们讲解着什么。何人和杨先生坐在了后边的长椅上。趁着还没有开庭的时间,杨先生向他简要介绍了审判的基本程序,并告知即将审理的是一起在当地颇为引人关注的杀人案——
  此案发生在马赛市。一个姑娘爱上了两个男人,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富家子;一个是家境贫寒的痴情郎。姑娘与富家子同居数年并生有一子,但是未能得到后者的珍爱。富家子时而对姑娘拳打脚踢,时而将姑娘逐出家门。后来,姑娘遇到了知冷知热的痴情郎。但是,姑娘想东食西宿,便脚踩两只船。案发的夜晚,痴情郎无法容忍心爱的姑娘遭受他人虐待,便找富家子警告,结果却死于后者枪下。检察官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但富家子声称自己是正当防卫。
  审判就要开始了。身穿红袍的检察官和身穿黑袍的辩护律师以及在两名法警看押下的被告人都已就座,后面的旁听席上也坐满了人。这时,法庭左前方角落处的小门打开了,身穿红袍的主审法官带着两名身穿黑袍的助审法官快步走进法庭。于是全场起立,向法官致敬。
  法官宣布开庭及法庭组成人员之后,便开始了审判的第一道程序:挑选陪审员。最初坐在旁听席上的那些人都是本案的候选陪审员。他们是从在法庭注册的陪审员名单中随机挑选出来的。法官先按照名单点名,应到27人,但是有一人缺席。法官把写有到场者姓名的纸条放到面前的小木箱中,摇晃几下,然后再从里面随机摸取。他拿出一张纸片便大声宣读上面的名字,于是被叫者便站起身来,走到前面去。如果辩诉双方无人反对,他们便按照先右后左的顺序坐在法官两侧的椅子上,成为本案的陪审员。
  当被叫到名字的人从法庭中间走过的时候,检察官和律师都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和举止,决定是否提出否决意见。他们的否决都很简短,不用说明理由。有一位女士已经走过法庭来到陪审员座椅旁边,检察官突然说要否决,那位女士便有些悻悻地走回旁听席。检察官一共否决了三个人,辩护律师否决了两个人。另外还有三名候选人声称自己不适宜担任本案的陪审员。最后选出的陪审员共有九人,还有一名替补陪审员。他们共同宣誓将公正地参与本案的审判。
  杨先生似乎有猜透别人心思的本领。每当何人对法庭上发生的事情感到困惑时,他就会侧过头来,小声地讲解或翻译。
  法庭调查开始了。首先由主审法官向被告人提问。被告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站起身来,面向法官,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法官核实了他的姓名身份之后,把问题转向本案的事实。讯问被告人之后,法官开始传唤证人出庭。每个证人都先由法官主问,然后由检察官和辩护律师补充提问。审判按部就班地进行,没有出现激动人心的场面。
  中午休庭,杨先生利用吃饭的时候又给何人讲解审判的情况。他说:“上次谈到刑讯逼供的问题时,我讲了无罪推定的原则。不过,无罪推定原则的基本功能是确定刑事诉讼中证明责任的分配。你明白我得意思吗?因为在法庭判定被告人有罪之前,被告人应该先被假定为无罪之人,所以,公诉方主张被告人有罪,就要承担证明责任。这就是说,公诉方要用证据来证明被告人有罪,被告方既没有证明自己有罪的义务,也没有证明自己无罪的责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无罪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