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孙位暗笑一声:“果然不出所料。”提笔再画。
  “我欲见长路。”三是先生又出新题。
  孙位已在山间水畔也留了余地,便不为难。
  “我欲见云天。”孙位此时已然明白,这三是先生是要考校画师的临场应变之功,以及对画面构图的控制之力。
  “我欲见房舍。”孙位应声在山脚添画房舍数间。
  “我欲见感伤之士。”孙位闻言暗道:“这位三是先生要的倒真齐全,山、水、云、天、舍,现在要画男,过会儿怕要再画女了。”提笔在房舍前画一男子,席地而坐,怀卧古琴,仰天而歌,其情悲怆。
  三是先生也不看孙位作画,清了声嗓子说道:“你且听仔细了,我欲见飞鸟。在此之后,许你加画一物,无论人、物皆可,裨成完整画作,更须配以古人的诗、辞、歌、赋一首,应和画中之境。”说罢摇了摇手中的蒲扇。
  孙位心中叹道:“想我恩师当年苛训严教,也不曾出过此等刁钻题目,现在知道为何竟无一人能过得这第二关了。”当下目视画面,凝神思索,正专注间,忽觉心中清朗,隐约竟似听到画中男子所吟之歌。
  孙位再不犹豫,挥笔在男子对面画一女子,蹙眉哀恸,倚门悲啸,声动天宇。空中两只白鹤,盘旋回顾,唳鸣凄凄,直似被女子的哀哭声所撼。
  末后一笔完成,整幅画浑然一体,人境相托,主次有序,远近高下全无阻滞之感,决计看不出是一样一样凑成的画面。孙位又提笔书道:“将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远兮路漫漫,揽衣不寐兮食忘餐。”正是商代陵牧子所作的《别鹤操》(引自晋·崔豹《古今注》)。
  陵牧子娶妻五年而无子,父兄将为之改娶。其妻闻之,夜半而起,倚户悲啸。陵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援琴而歌。《琴谱》曰:“琴曲有四大曲,《别鹤操》其一也。”
  孙位此画正与《别鹤操》意境相合,而无半点牵强。
  三是先生先看题诗,又将画作上下细看,越看越惊,越看越奇,不住摇头叹气。
  孙位见状,心下暗忖:“怎么,难道此画不入三是先生的眼吗?”
  三是先生看罢回身,向孙位深揖一礼道:“先生乃不世高才,我三是先生现下连这个‘是’字都不敢对先生说出,实在惶恐之至。今日得睹先生当面作画,何止三生有幸。”
  孙位见他突然对自己如此礼敬,倒觉不惯。拱手回礼道:“先生不必多礼过誉,在下孙遇承蒙三是先生青眼垂爱,才是三生有幸。”说罢哈哈大笑。
  三是先生见孙位性情如此爽快,也哈哈笑道:“当世丹青名家,我从前只佩服孙位和张南本二位,今日得见先生,却更胜二人。幸哉!快哉!今后我三是先生品画,终于能说三个是了,哈哈哈!”
  孙位与之同笑,心道:“不想我孙位的虚名还被这许多人瞧得起。”然不能告知三是先生自己便是孙位,心中不免歉然。
  王之涣诗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孙位甫上三楼,便觉视野开阔,四下无遮,嘉陵江水滚滚奔腾,不见头尾。目之所极,水天一色,更无分际。孙位心中感慨道:“所谓天渊之别,当是局限其中,目视短浅所致。若能置身远处,放长眼光,天渊何曾有别?”
  进得门来,两位官吏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迎上,满面堆笑,齐向孙位拱手作礼,一人说道:“恭喜,恭喜先生连过两关。我二人奉命在此设关近一月,先生是第一位上到这三楼的,必是丹青圣手,笔墨高士。在下杨一忠,是刺史大人府上的总管。这位刘漱刘大人,是刺史府中的丹青舍人,乃当今翰林供奉常重胤常大人的门生。”
  孙位心想:“看来这位刺史杨大人果真好画,居然设了‘丹青舍人’一职,想必是专门为这位刘漱所设。我在京城时见过常重胤,此人善画人物,工笔精妙,这位刘漱既然是他的学生,想来也是工于人物了。”当下施礼道:“多谢杨总管和刘大人,在下孙遇,粗通墨彩,前面侥幸过得两关,尚有余悸,岂敢自居高明。常翰林妙工写貌,刘大人列其门墙,必定是高徒出于名师了。”
  刘漱淡淡一笑,说道:“不敢。不知孙先生师出何方高人?”
  孙位笑道:“在下鄙陋,不敢辱没恩师清名。况且他老人家既非权宦,亦非名士,不提也罢。”
  刘漱哼了一声,不再搭话。
  杨一忠伸手侧身道:“孙先生请就座。”随即啪啪击掌两次,四面的门窗一时全被关上,只留下北面窗子。孙位这才发现,原来屋外四面四角有八名军汉,一直站在屋外的环廊之上,适才因门窗大开,各人身处门窗之后,是以自己只见到站在正门旁边的两人。
  孙位被引至书案后坐下,杨一忠笑着说道:“此关并不似前两关一般刁难先生,只让孙先生临摹一幅图画而已。”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小心展开于案上。
  孙位心中正自寻思:“怎的只要临摹一幅图画吗?为何却将门窗紧闭,又有军士把守在外,搞得神神秘秘?”待见到案上的画卷,不禁眼前一亮。
  卷中所画正是阆苑美景,但见金城玉楼,华阙碧堂,玄台重重,翠池环绕。四面更有绵山叠翠,江水回曲。此画骨法清奇,笔力遒劲,连绵相属,气脉不断,显是一气呵成之作。可惜只画了大半,画作并未完成,阆苑十二楼只画了七座,除此南楼之外,尚有四楼未画。奇怪的是,画中七楼有六座楼是自西向东依次而画,第七座楼却是画在阆苑的东南角,画面中间一片空白。第七座楼的比例也全然不对,比其他六楼大出许多,用笔似乎异常匆忙潦草,然细看仍是出自一人之手。更为特别之处,画者还在这第七座楼的匾额上书有“凤凰楼”三字,竟以草书一笔写就,全不似牌匾写法。
  孙位细细端详此画,但觉画功可与当世名家相媲美,已臻一流之境。若要临摹此画,确实不易。功力不及此人者固然无法揣摩其运笔着墨,便是同为丹青名手,因笔法风格各异,笔势劲道、始终曲折、勾画行散均不相同,所以往往不能互相模仿。世有名家画作的赝品流传,也只能蒙骗不谙真道的浅外之人。除非临摹者画功尚高出原作者许多,方可仿画得惟妙惟肖,然若如此,仿者亦不屑于临摹仿画了。
  刘漱见孙位专注看画,半晌无语,冷笑道:“此画笔法出格,且多诡异之处,孙先生若觉为难亦不必勉强。”言下大有不屑之意。
  孙位微微一笑道:“在下不才,却想一试。”
  杨一忠说道:“孙先生请来这里观看。”伸手请孙位到北面窗前。
  凭窗望去,阆苑全景尽收眼底,原来那画正是在此处画成。
  孙位眺望片刻,转身回到案前,提笔欲画。杨一忠在旁为孙位研墨,孙位道了句“有劳了”,并不推辞。
  孙位屏气凝神,注视原画片刻,自己便画一阵,再看片刻,再画一阵,看画时间越来越短,自行作画的时间越来越长,笔锋流畅,无半分凝滞迟疑。或轻或重,或顿或转,或皴或染,或行或散,运腕如行云流水,落笔似成竹在胸,不消一个时辰,已然将画完成。
  杨一忠和刘漱二人将两幅画反复比较细看,直似出自一人之手。再者,便是临摹自己的画,也很难画得一模一样,而孙位画得竟和原画几无二致,足见孙位的画功又远在原画者之上。
  刘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站在那里,杨一忠却道:“孙先生真神笔也!竟能在如此短时内摹成此画,若不是先生空下这凤凰楼不画,便再难分出哪一幅是原画了。只不知先生为何不画这凤凰楼呢?”
  孙位反问道:“请问杨总管,学画者为何要临摹他人画作?”
  杨一忠道:“那自然是因为别人画得好,想要学习人家的长处喽。”
  孙位点头道:“总管所说极是,所谓见善思齐,闻恶自警。若是他人画得好处,自然可以临摹,若是欠佳之处,不画也罢。”
  杨一忠道:“孙先生说得有道理,在下也觉原画中的凤凰楼画得大为怪异,似与其他部分格格不入,只因这画并未画完,故不知原画者究竟有何意想。”
  刘漱在旁冷冷说道:“此画乃仙人所作,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其真意。”语气颇酸。
  孙位也不与他计较,只是好奇地问道:“刘大人此话怎讲?怎知是仙人所作?”
  杨一忠接口说道:“十五年前,当时的阆州刺史张大人夜宿滕王旧时寝宫‘中天楼’,次日一早在床头案上发现此画,遍询侍卫、仆婢,均不知此画从何而来。后来有一道士名叫楚飞白,素与张大人往来,见此画后称为仙人所作,并说仙人遗下此画,意在看中凤凰楼有仙家风范,故而建议张大人应将凤凰楼献给仙人使用。这凤凰楼乃是歌舞伎乐之所,平时本就少用,张大人又喜好道术,对楚飞白所言深信不疑,便将此画供于凤凰楼上,从此紧锁楼门,不令任何人踏进一步。”
  孙位又问道:“此画既供在凤凰楼,如何又流传出来?”
  杨一忠说道:“后来杨大人继任阆州刺史,听闻此事颇觉好奇,去年命人打开凤凰楼,取出此画。杨大人好画众所周知,大人一见此画,爱不释手,便命人重新锁上凤凰楼,却将此画留在身边,日日玩赏,每每感叹此画未全,不免可惜。直至上月,杨大人命在下等张榜设关,欲求绝世高人续成此画,以慰杨大人殷殷之情。”
  孙位听罢,笑道:“此画来历倒有几分奇特,不过却也未必是仙人所遗。”
  刘漱哼道:“学得几手照猫画虎的本事,也敢妄议仙家妙笔!”
  孙位微笑不理,杨一忠忙打圆场道:“孙先生连过三关,照规矩当礼为上宾,这就请先生移步到阆苑‘会仙楼’,杨大人必当亲自为先生接风。”
  孙位说道:“不忙,杨总管,我还有两位同伴,可否与他们一同前往?”
《大唐忍者秘史(上册):百部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