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孙位说道:“我们正是慕酒香而来,呵呵,就请掌柜的给我们来上十坛,不知可否帮我们送到船上?”
  店掌柜一听孙位要买十坛酒,当即喜笑颜开,忙说道:“当然当然,我这就差伙计给您老送去。十坛酒一共是十二两银子,请您老先把酒钱付了,我这就让伙计装车。”
  孙位笑道:“好,没问题。”伸手入怀,突然笑容僵住。原来孙位那日去伏羲庙时,将行李和大部分盘缠留在成纪楼,后来被瞿云一伙追杀,未及取回,贴身所带的银两大部分都给了孙大贵和替他赎身,如今身上只剩下二三钱碎银,当日是工倪去雇的船,自己也并未留意于此。
  孙位将李义南拉到一旁,耳语道:“兄长,我身上的银子不够,兄长可带着银两?”
  李义南苦笑着低声回道:“都给那几个曼陀忍者搜去了。”
  孙位无奈,只得转回身向店掌柜拱手说道:“不好意思,掌柜的,我二人下船时匆忙,忘了带银两,这就回船去取。”
  店掌柜也拱手笑道:“不妨,客官只管去取,我这里酒多得是,随时来随时都有。”
  二人好生尴尬,出得店门转向回走,孙位和李义南商量是否回船上向工倪借些银两来。李义南记得曼陀乐说过,这些忍者多在忍者村邑之中自给自足过活,尤其东、西、南三道的忍者,既不会干偷盗抢劫的勾当,又不会贩卖经商,想来手中也无多少钱财,只得劝孙位作罢。
  孙位点头称是,向李义南道:“兄长,我这里有一支画笔,笔杆乃河西羊脂白玉所雕,笔头为吐蕃雪山白狮的鬣鬃制成,也算得上一件宝贝,不妨寻一间质库将它押了,总能换得几百两银子供咱们这一路花销。”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方精致的细长檀木盒,交与李义南。
  (按:唐代当铺称为“质库”,又有僦柜、寄附铺、质舍等名称,为进行押物贷款收息的商铺。)
  李义南见盒子上刻有山水盘桓,一人荷锄而行,画面下方是一丛菊花,似在微风中摇曳。再看盒子背面刻着东晋陶渊明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李义南将檀木盒打开,顿觉眼前一亮,盒中藏蓝色的锦缎衬托之下,一支纯白色的玉笔晶莹润泽,仿佛要滴出油来,实在是一块罕见的极品羊脂白玉所成。那笔杆顶端雕有九瓣莲花,细细的花茎沿笔杆宛转向下,中间两片莲叶高低错落,花茎延至笔头,那笔头因为浸过墨青而呈暗色,宛如莲花的根须一般。整支玉笔上的雕花只清浅的几笔,既显别致高雅,又不掩盖羊脂白玉的温婉质地,构思精巧,工艺绝伦,果然是件难得的宝贝。
  把玩一番,李义南重又将盒子盖好,交与孙位道:“贤弟,此笔世所罕有,不知得自何处?”
  孙位道:“此笔乃先师临终赐予,据先师说,他老人家是得自于一游方道人之手。此笔游于纸上如行云流水,无丝毫滞碍干涩之感,提顿勾转之间竟似有灵性一般,甚合于画者心意。”
  李义南眉头轻蹙道:“贤弟,如此珍贵宝物理当好生收藏,怎可拿去押掉?只怕这世上再难找到第二支这样的笔了。”
  孙位哈哈一笑道:“兄长不必多虑,世间万物本来无常,佛云:‘高者必堕,生者必死’,岂有万古不坏之宝物,我便再精贵它,也总有破坏之日。纵使此笔不坏,人命不过百年,死后终究还是带它不走。如今我兄弟二人正需拿它来换路费酒钱,怎可为了区区一个石头牲毛合成之物而缚手缚脚,失了大丈夫的胸襟?”
  李义南道:“若是寻常宝物倒也罢了,只不过这玉笔乃贤弟先师所授,若将其押掉,恐怕有违师徒之义。”
  孙位正色道:“先师所授,虽是丹青之术,然笔墨之下,唯德而已。先师曾云:‘欲工其画,当昭其德。其德不特,爱众而忘我。但能忘我,其德必昭。德昭而万事备,岂单工画耳!’先师又云:‘昭德在忘我,忘我在于舍。但能将我舍尽,德业成矣。’可见先师正是要我能够舍弃一切个人所爱,心中更无一切挂碍,所思所虑者唯他人福祉,如此方能成就德业,德业有成,则画术不学自成矣。小弟今日将此玉笔舍掉,正是遵先师之教,遵教即是尊师。若固守先师遗物,心中不舍,我爱不忘,则德业难成,虽百年守于师侧,亦非师之弟子。”
  李义南也哈哈笑道:“贤弟说得有理,倒是为兄小家子气了,大丈夫就该像贤弟这般。”
  说罢二人便向人打听得城里最大一间质库所在,径直寻去。
  那质库店面颇为阔气,匾额上书“海福号”三字,对开的两扇大门上各有一斗大的“押”字。这质库的大门平时总是关着,来客须叩门三声,而后自行推门而入即可。这是质库的规矩,为的是里面的客人质押东西时不被外面人瞧见,一来顾全了客人的颜面,二来如果抵押的是贵重物品,关门交易也比较安全。
  二人进门,取出玉笔交与质库掌柜过目。
  那店掌柜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红面黑须,看上去颇为精明老成。他请二人坐下,让伙计奉上茶,自己则反复细看那玉笔,半晌才缓缓说道:“两位官人,这笔看上去还不错,不知两位想要多少钱?要死押还是要活押?”
  孙位道:“请掌柜的给个价,活押怎么押,死押怎么押?”
  店掌柜将笔小心收好,放在柜面上说道:“死押可押纹银五十两,东西归我;活押可押纹银二十五两,三十日内赎回,利息三分,过期则成死押。”
  未等孙位搭话,李义南怒道:“掌柜的是不识货,还是欺人之危?这玉笔若拿去卖,少说也卖得三五千两银子,质库中杀价也不至于相差如此悬殊吧?”
  店掌柜淡淡笑道:“若有这样好买家,官人何必还来找我?这玉笔所用白玉虽好,不过半尺之料,细如小指,又能值多少银子?”
  话音未落,传来三声门响,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走进门来。
  店掌柜请孙位二人稍候,迎上去招呼那位青年。原来这青年来押一枚金戒指,戒面上嵌着一块大拇指肚大小的祖母绿宝石,孙位和李义南二人一见均知价值不菲。
  店掌柜把看一阵,要给那青年二十两银子,那青年唯唯诺诺,不知如何是好。李义南心中更气,忍不住插嘴说道:“这也未免忒狠心,这枚戒指少说也值三百两,这位兄台何不到别家质库看看,再不成去珠宝铺子里也可卖得上百两银子,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那青年听李义南如此说,心里便有了底,当下表示不押了。店掌柜忙对那青年说道:“你莫要听这位官人说笑,这一枚小小戒指哪值那么多银两?你若不信,我将它放在铺中售卖,有人来询看时,你自可与之论价,我权当帮忙,不收你分文。你看如何?”
  孙位心想:“这店掌柜真是奸商小人,他定是想找个牵驴的托儿骗取这位书生的戒指。”当下说道:“这位兄台,我看你也不必麻烦掌柜了。待会儿我二人陪你一同到珠宝铺子里去看看,说不定很快就能卖出个好价钱呢。”
  店掌柜见孙位坏他好事,心下恼恨,却不露声色,盘算着先把孙位二人打发了再跟那青年计较。便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二位官人把物什都看得太过值钱了,这质库的生意本来就不好做,动辄赔本。这样吧,既然二位有缘来到敝号,我就卖个人情,将这玉笔的价钱翻倍,不过必须是死押,二位以为如何?”
  孙位大笑道:“掌柜的倒真是好心,你可知道我这玉笔的妙处吗?用这玉笔作画,画人人能走,画水水能流。即便不用,拿在手中把玩亦可品出运笔之妙。”
  那青年听了便插口道:“这位先生的玉笔若真有如此神妙,何不去南楼揭榜,可得千金之赏,胜过将这宝贝卖掉。”
  孙位奇道:“揭什么榜?可否请兄台详示?”
  青年说道:“阆州刺史杨大人酷爱绘画,去年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幅图画,据说画工高明精巧,气势非凡,可惜只画了一半。杨大人一心想窥图画全貌,便张榜征求丹青高手,有能将此画接续完整者,赠银千两。”
  孙位闻言大喜道:“在下倒想去看看热闹,可否请兄台指路?”
  那店掌柜在一旁冷笑道:“官人还真把自己这支笔当成神笔了,要揭榜容易,可到时如果画不出来,恐怕脑袋都难保,更别妄想什么千金万金了。”
  孙位也不理睬他,拉着李义南与那青年一同走出门来。
  三人一路向城西走,攀谈之下,得知这青年乃阆州的秀才,名叫邓孝谨,父亲本是吏部从六品奉议郎,壮年去世,家道中落,自己少年时便和母亲投靠娘舅到这阆州城定居。时过多年,家中一贫如洗,每日靠自己替人抄文写信度日,母亲也做些女红针奁贴补家计。近来母亲身患重疾,无钱医治,无奈之下,只得将父亲留下的祖传戒指拿来卖掉,为母亲医病。
  边说边行,不觉已近南楼,这南楼乃阆苑十二楼之一。调露年间(679—680年),唐高祖二十二子滕王李元婴任隆州刺史,不甘居于狭陋衙邸,便于城西大兴土木,建成瑰丽华美的“隆苑”。玄宗开元元年(713年),避李隆基讳,“隆州”改称“阆州”,“隆苑”亦改称“阆苑”,竟与传说中西王母的宫阙“阆风之苑”不谋而合。
  《墉城集仙录》云:(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龟山之舂山。昆仑玄圃,阆风之苑,有金城千重,玉楼十二,琼华之阙,光碧之堂,九层玄台,紫翠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水。其山之下,弱水九重,洪涛万丈,非飙车羽轮不可到也。所谓玉阙塈天,绿台承霄,青琳之宇,硃紫之房,连琳彩帐,明月四朗。戴华胜,佩灵章,左侍仙女,右侍羽童,宝盖沓映,羽旆荫庭。轩砌之下,植以白环之树,丹刚之林,空青万条,瑶干千寻,无风而神籁自韵,琅然皆奏八会之音也。
  这滕王所建的阆苑虽没有金城千重,却也有楼阁十二座,竭尽当世之工巧奢华,错落于园林泉池之中,占地百顷,妙景无穷,外有高墙围护,复以流水环绕。滕王死后,无人再敢居此豪华宫阙,阆苑便做了皇帝的行宫,由阆州刺史负责照料管理。只是皇帝罕至,只怕一生也未必能来一次,这里倒成了历任刺史寻欢游乐的场所。
  十二楼中唯独南楼居于阆苑城墙之外,当年为滕王的会客之所,远来贵客先至南楼,洗尘接风后再请入阆苑,若是平常客人,便不令入苑,仅在南楼接见。滕王之后,南楼渐渐成为寻常百姓游览之地,著名诗人杜甫、元稹、李商隐等均到过南楼饮酒赋诗,吴道子也曾在南楼作画。
  此番阆州刺史杨行迁将南楼封禁起来,张榜招贤,为其续画。孙位素不喜权贵,从不与达官贵人往来,后被僖宗礼为丹青老师,在宫中往来尚不足一年,故而与诸道藩王、各州刺史均不相识。李义南从前倒是见过杨行迁,不过那时李义南既非高官,又非近臣,杨行迁自不会注意到他,李义南也与之不相识。
  到得南楼门前,一群人正围住楼旁的一棵大树,人群中传来几声惨呼。三人忙挤上前去观看,只见树下两名军汉正将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按在地上,一名军汉手持军棍杖击中年儒生的屁股,另有两名军汉在一旁监看。只听那监军喊到五,便住手不打,中年儒生已是皮开肉绽,趴在地上呼号。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道:“这叫自不量力,咎由自取。自己没那本事就别贪图赏银,何必自取其辱?”又有人道:“既知不行,将他轰出来也便罢了,何必把人打成这样?人家又没犯什么王法。”又一人道:“怎么不犯王法?官家的好恶就是王法。”
  孙位向身边一人问道:“老兄可知这人为何挨打?”
  那人打量了孙位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刺史杨大人定的规矩,若人揭榜,须先过三关,方可为杨大人续画。若揭榜而一关未过者,责打五大军棍;过一关者不奖不罚;过两关者赏银五十两;过三关者赏银百两,礼为舍宾;能续画者赏银千两。这人一关未过,故而被打了五军棍,今日他已是第二个挨打的了。到现在也没见一个人能过得两关的。”
《大唐忍者秘史(上册):百部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