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杰若米当晚潜入森林之后就没有再露面了。他很少与人见面,也绝少听收音机或收看电视,只用过一次电话,那是一次紧急事件。他跟外界的不多的联系都是来自于报纸,虽然报纸对于八年前那件事的报道是完全错误的。
  杰若米从小在佐治亚州西北部的山区长大,父亲教会了他各种在山区的求生技能,但他的信条很简单:你可以信赖大自然,但不可以相信人。他有一小段时间忘记了这个信条,如今有了刻骨铭心的亲身体验。
  他担心警察会搜索家乡周围,于是转而跑到宾夕法尼亚州的森林中。他先是在附近逗留,每隔一两天就换一个地方扎营,以避开人们的视线,直到无意之间发现莎曼湖,这里比之前所有的扎营地都更安全而且舒适。湖泊附近有老旧的营区,野外住不下去的时候可以到营区栖身。这个地方很少有游客,通常只有在夏天才会有人经过,而且集中在周末。他可以猎杀森林里的鹿来填饱肚子,不用再像以前一样疑神疑鬼,一有风吹草动就心神不宁。夏天来临时,他只要躲起来或者往西面走远一点,就安全无事了。
  当然也可以躲在暗中观察露营者。
  对于到这里来玩的小孩子们来说,杰若米就是森林中的怪物。
  此刻,杰若米在静静地观察身穿暗色风衣的警察们搜索森林。那是联邦调查局的风衣。一看见风衣背面那三个大写的黄色字母,杰若米就觉得钻心的刺痛。
  没人用黄色胶带将这个区域围起来,大概是因为这里已经相当偏远,人迹罕至。警方找到了尸体,杰若米对此并不吃惊。没错,两具尸体埋得很深,掩藏得也不错,但是秘密不喜欢被深埋地底,总会找机会露出地面,这一点,杰若米·朗威再清楚不过。他之前的作案搭档艾文莉·卡斯米尔被捕入狱前,已经改头换面,在俄亥俄州市郊成为实实在在的家庭主妇,她同样也深知这个道理。杰若米没忘了这个天大的讽刺。
  他躲在树林深处。在森林里藏身是他最轻车熟路的,对方绝对不会注意到他。
  他还记得八年前,两个男人在森林里断了气——枪声突然响起,铲子拼命掘土,深土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甚至思想斗争了很久,考虑要不要揭露真相,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不用说,当然是用匿名告发的形式。
  当然他终究还是没冒这个险。没有人愿意在铁窗后失去自由,虽然有些人能够挺过来。杰若米知道自己受不了那种痛苦。他有个叫派瑞的表哥,在联邦监狱坐了八年牢,每天被关在小牢房里23个小时。终于有一天,派瑞受不了了,他用头去撞水泥墙,试图自杀。
  换成杰若米,他也会这么做。
  因此,他闭上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过了八年。
  但他还是经常想起那个夜晚,那个一丝不挂的女子,那些伺机犯案的人;想起车边的扭打,赤裸的皮肤贴着木头发出滴滴答答但令人作呕的声音,还有别人丢下的不知死活的男子。
  另外,他也会想起那些谎言。就是那些谎言,最让杰若米难以忘记。
  
  第12章
  
  我回到医院的时候,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挤满了不满的病人。电视里重复播放着《小美人鱼》的录像带。影片播完一遍会自动倒带,从头再播放一次。因为反复播放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录影带被磨损得厉害,画面都有些褪色了。在调查局会议室的谈话之后,我很同情录像带的遭遇。我脑海里同样一再重复卡森所说的话,主导者一定是他,我想搞清楚他问那些问题的真正目的,但整个画面更加模糊,而且荒唐。
  “嗨,医生。”
  泰利斯·巴顿跳进门。他穿着宽松的裤子和过大的大学体育队夹克,全身上下的服饰配件显然都出自我闻所未闻而且即将声名鹊起的设计师之手。
  “嗨,泰利斯。”我说。
  泰利斯给我一个花式握手,方式有点像某个舞步,我只好顺其自然。他和莱蒂莎有个6岁大的儿子,小名叫小杰。小杰患有血友病,双目失明。小杰还是婴儿时,有次紧急送医,当时泰利斯差点被抓坐牢,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他的。泰利斯说,那天我救了他儿子一命。其实并没那么严重。
  但说不定,我确实救了泰利斯一命。
  在泰利斯看来,我们能够成为朋友是基于这样的一种依赖关系:他就像只狮子,我是只小老鼠,小老鼠帮狮子拔掉了瓜子里的尖刺,救了他一命。其实不然。
  他和莱蒂莎其实并没有结婚。这里很少有父亲来走动,泰利斯是为数不多的一位。握完手,泰利斯塞给我两张百元钞票,好像我是著名的纽约马戏团餐厅领班似的。
  他冲我递了一个眼色,“好好照顾我的孩子。”
  “好。”
  “医生,你是最棒的。”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没有名字,没有地址,也没有头衔,只有一串手机号码。“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打这个号码找我。”
  “我会记住的。”我说。
  还是一样的眼神,“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
  “好。”
  我把钱收进口袋。我们这样你来我往的已经连续六年了。我在这里工作,认识了不少毒贩,没有一个撑得过六年。
  当然,这个钱我没有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拿给琳达作为慈善捐款。我知道那都是一些来路不明的钱,但我发现,把钱收下然后捐出去,总比在毒贩手里好多了。我不知道泰利斯有多少钱,他老是换新车,好像偏爱有染色玻璃的奔驰车,小孩穿的衣服比我衣柜里的东西都值钱,但是孩子的妈妈既然接受医疗补助,那就表示可以免费就医。
  这没有道理可讲的,我知道。
  泰利斯的手机铃声听起来像是嘻哈舞曲。
  “我得接这个电话,有生意要做。”
  “好。”我说。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谁能不生气呢?但情绪归情绪,毕竟有活生生的孩子等着你,而且受了伤。不是所有的小孩都活泼可爱的,远非如此。有的时候,我所面对的小病人,一看就知道是迟早会走上歧途的孩子,但无论如何,孩子都是无辜无助的,脆弱又难以自保。我可以举出很多实例,看过之后,你会完全改变对人类的定义。
  因为如此,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小孩身上。
  本来今天只需接诊到中午,但因为早上让调查局的两个家伙给耽搁了,不得不延长时间到下午三点。一整天,我的思绪不经意就会想起早上的质询对话。伊丽莎白伤痕累累的照片不断地浮现在脑海里,就像诡异的闪光灯。
  谁会知道这些照片的事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我马上就有了答案。我拿起电话,这个号码我已经很久没拨了,但仍然记在心里。
  “萨耶摄影。”有个女人接起电话。
  “你好,瑞贝卡。”
  “臭小子,你还好吗?贝克。”
  “还好,你呢?”
  “还不错,很忙。”
  “你工作太卖力了。”
  “没办法啊,我去年结婚了。”
《死者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