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正是因为贵妃初九,原本在皇城活得特别滋润的皮囊师们不得不离开,散落到各州各道,隐姓埋名。
  皮囊师就是初九的怕。
  让贵妃怕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和骄傲的,因为贵妃初九要把她怕的东西赶尽杀绝。
  在十多里外的县城里,有个名叫小十二的人擅长给人接骨,不论是跌断的还是打伤的,他双手一摸、一拉、一推,就能让骨头恢复原位,抑或接上。很多人便说他原来是皇城的皮囊师。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从鲤伴的脑海里掠过:“这瓶中女人不会就是那时被初九迫害才来到这里的吧?”
  鲤伴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以前没这么联想,是因为他没见过这个女人。
  现在有这个联想,是因为这个女人太好看了。
  鲤伴记得爸爸曾经说过,这个女人刚被狐仙救回来的时候,四肢没有了,肚皮也被划破。莫不是初九派人刺杀她,才使她变成了这样?
  海棠的故事发生在很多年前。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女人的容颜依然如此青春,想来应该是有自己的偏方或者异术。
  或许正是让她心生欢喜的偏方异术,让她遭到追杀,让她困于方寸之中,困于一只花瓶内。
  接下来,花瓶女人的话又让鲤伴暗暗吃了一惊。
  女人说:“之所以邀请你上来,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情劳烦你帮忙,在巴陵县城里,有一名叫小十二的人,你可认得?”
  鲤伴回答说:“我认得他,恐怕他不认得我。”
  鲤伴心中暗想:“看来她以前确实与皮囊师有过接触。”
  不料女人一眼看穿了鲤伴的心思。她笑了笑,说:“我知道很多人暗地里怀疑小十二曾经在皇城做过换皮削骨的皮囊师,如今我要你去找他,你也必定猜测我曾求他给我换过皮、削过骨吧?”
  鲤伴见她业已洞穿他的想法,便点头说:“是啊。”
  女人笑着说:“唉,世人那么多想法,我又怎么可能一一扭转。”
  狐仙默不作声。
  女人摇了摇头,说:“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我想请你帮我去县城里找他。”
  说到这里,女人停住了,默默地看着鲤伴。
  鲤伴知道她在等待他的回应。
  “好的。找到他之后呢?”鲤伴问。
  他听人说了很多次小十二的故事,包括晚上乘凉的老人们也讲了很多次。
  从老人们的嘴里,小十二简直有一双充满了魔法的手,能让死鸟再鸣啼、枯木再逢春,能让老妪变少女、愁容变笑脸。更有甚者,有人说他的手是上古之神女娲赐予的手,在他的手里,世上的人就像是泥人,想捏成什么样就能捏成什么样。
  因此,鲤伴特别想亲眼见见有“女娲之手”的小十二。
  但小十二不轻易见人,除非有人伤了筋骨,并且是非他不可,他才出面。
  女人轻声说:“你过来。”
  鲤伴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女人说:“你拨开我左边的头发。”
  鲤伴犹豫不定。
  女人说:“不要害怕,要是我有一双手,就不用你来帮我拨开头发了。”
  鲤伴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起女人的头发。那头发很长,将花瓶盖住了一半。狐仙应该偶尔给她剪头发的,不然这房间的地板上都应该铺满她的头发了。
  那头发很软很凉,他拨起的时候仿佛是挽起了一缕细而密的雨水,似乎要从手指缝里溜走,让他想要握紧,又由于知道握紧会溜走得更快而放弃。
  一碰到她的头发,鲤伴就莫名其妙地感觉非常悲伤,仿佛这些情绪是从她的头发间流入了他的身体。
  而这些悲伤源自女人,源自花瓶。
  鲤伴心想:“或许是女人这么多年来悲伤无处发泄,一直积攒在这个花瓶里,积攒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以至于从头发间溢了出来。”
  “你看我的耳朵上面是不是有一只耳环?”女人问。
  鲤伴看到女人雪白的耳垂上有一只吊坠耳环。
  “是的。”鲤伴说。
  女人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你帮我摘下来。”
  鲤伴便一手拨着她的头发,一手去摘她的耳环。他刻意不碰到她的耳朵,可还是避免不了。
  那耳朵也是凉凉的,仿佛是寒夜里绽放的没有温度的花。
  吊坠像是一滴水,又像是一滴泪,落在鲤伴的手心,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你把这只耳环交给他就可以了。”女人说。
  “不用带什么话吗?”鲤伴问。
  女人摇摇头,说:“不用,他看到这只耳环,就什么都明白了。”
  狐仙则忧心忡忡地说:“他能认出这只耳环,但是他会再次出山吗?我听人说,他妹妹被仇人换皮削骨改变了模样,再也找不到了。因此他发誓退出江湖,不再干涉世事。”
  女人说:“眼下没有其他办法了。这些天你的故友陆续找上门,看来初九已经羽翼丰满,按捺不住要对付我们了。除了小十二,当年追随我们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我们除了在他那里碰碰运气,就只能坐以待毙。”
  狐仙来回踱步,然后站住,说:“当年皇帝陛下虽未明言,但已默认留我们在这最后的避难之地,初九又岂敢违抗皇帝陛下的命令?”
《皮囊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