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说罢,表叔指了指旁边的大包小包,闫敬昱一眼也没看。周老师看有点尴尬,笑着应下来了,表示一会儿帮着他拿回宿舍。
  到他离开“相亲之家”,闫敬昱也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离开后,周老师又和表叔表婶在楼道聊了一会儿,大概就是说这孩子比较内向,可能多来几次,熟悉了就好了。表叔表婶也表示认可,毕竟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孩子从小没爸,他妈也那个样子,要是天天高兴得没心没肺,见谁跟谁走才见了鬼了。老师表示一定会多劝导劝导孩子,让他敞开心扉。闫敬昱当时坐在屋里,听得最真着的一句话就是表叔临走时候跟周老师说:“有事就来个电话。”
  3
  “你好闫敬昱,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李少君,你能抽时间出来跟我聊聊实在感谢。”
  “没事,我只是不知道我能跟你说些什么。我就是老老实实开着车,停在那儿,然后被撞了,就这么简单,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嗯,对于事故情况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你完完全全是受害者,我主要是想问问你,关于民事赔偿,是怎么想的。”
  “这还要怎么想?”
  闫敬昱对这个问题,好像并不是十分配合,反而一直盯着着李少君,这让她感觉有点尴尬,于是硬着头皮继续问:“方不方便透露一下,你打算要求多少索赔?”
  “就修车和看病的费用,你还非得要准数么?我又没打算讹人。”
  “我也没这个意思,你也知道肇事者一家的情况,夫妇二人都死了,后座的孩子成了一个孤儿。”
  李少君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她提到“孤儿”两个字的时候,闫敬昱的表情微微一变,转瞬即逝,她难以确定闫敬昱这一反应是基于什么。再想到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他也是对这个词有些敏感,想着这两个字是否是激起了他的同情心。
  “闫先生,我们当记者的,主要工作是报道新闻,给观众一个真相,但是工作了这么多年,在很多时候我发现,越是接近真相,我们有时候越觉得很无力,很多悲剧都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就像那个孩子,王小龙,还没有好好地认识这个世界呢,父母就都不在了。虽然说他老家也有亲人,但是那种感觉显然是不同的。在医院那天我也看到了,你的父母也从大老远赶来,一直守着你,虽然你也经历了这一幕惊魂,但是我觉得,不管怎么说你比他要幸运得多,毕竟你们还是团圆的一家。”
  说到这儿,李少君感觉情绪还算到位,深情凝视着闫敬昱,希望从他眼里看到点反馈,结果发现好像和预想的有点出入,他似乎并不感冒,这倒让李少君蒙了。其实闫敬昱觉得这些话很讽刺,好像是专门针对着他说的,搞得他特别想笑,不过他也知道这个记者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足功课,了解到他的那些事的,还是尽力忍住了。
  “闫先生,所以我今天主要不是来做采访的,是来当说客的。”李少君定了定神,还是决定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你觉得,因为那个小孩的爸妈死了,我就应该放弃索赔?他家里就没有家人了么?他父母就没有遗产了么?这个世界现在这么充满爱,已经开始需要大家不顾一切地放弃自身利益去同情一个所谓的可怜人了么?”
  李少君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把情况告诉你一下,看看你怎么想,毕竟我们做这个工作,还是希望可以多宣扬正能量。”
  “你们可以去搞募捐啊,每天不是有那么多慈善家大庭广众之下摇头尾巴晃的么?让他们去掏钱啊,我作为一个受害者又有什么义务去做这件事。”
  李少君本来以为可以动之以情,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发力,就被闫敬昱给怼回来了。她也很奇怪,看起来闫敬昱是一个整体素质比较高的年轻白领,一般情况下这种人会碍于面子,或者说起码是出于礼貌而做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即使没真的打算同情小龙的遭遇,也不会反应这么激烈,这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另一方面,闫敬昱对于王小龙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更让李少君十分不解。她开始发现自己一开始的解读可能出了错,但是又不知道问题在哪儿。
  闫敬昱看李少君有点语塞,拿起桌子上的饮料喝了一口。饮料放的时间太长,里边冰都化了,感觉比刚上的时候还满,他就着吸管喝了几大口,一下下去了半杯,然后把杯子放了回去。李少君注意到,闫敬昱放回杯子的位置比刚才更靠近了她一点,原来的位置还有一圈明显的水渍。
  根据经验判断,这是一种拉近关系的举动,这或许意味着他心里有一些更私密的话题想要跟她聊。她马上就想到了能够拉近二人关系的那个话题,她想到这个闫敬昱或许一开始接受她的邀约的时候,就不是打算配合采访的,而是另有所图。
  这个话题,袁帅一直不愿正面启齿,闫敬昱也不愿打开天窗说亮话,李少君察觉这显然不会是什么哥俩好的东西,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闫敬昱对于袁帅的情况,应该比较有兴趣。
  怎么开口好呢?李少君在心里快速遣词造句,结果还没等她展现一个职业记者的优秀素质,闫敬昱先开口了。
  “其实我在孤儿院待过两年。”
  “什么……你是孤儿?不对啊,那天在医院的……”
  “那是我养父母。”
  “是这样啊。”李少君接受了这个设定以后,才突然发现刚才自己一番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在闫敬昱面前显得多么可笑,赶忙说:“刚才的话实在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
  “没事的,其实按理说,有过相同经历的人应该更能换位思考的,是吧?”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好的体验,你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是合理的。”
  闫敬昱对李少君这句话不置可否,开始摆弄起面前的那杯水。李少君也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也把杯子放在更靠近闫敬昱的位置。
  “那你和袁帅呢,难道他和你的经历有关?”
  “怎么这么说?”
  “我总觉得你们俩好像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那天在医院,听说伤者是你的时候,反应很……怎么说,别扭。”
  闫敬昱笑了笑,开口道:“他没跟你说过?”
  李少君也笑了笑,摇了摇头。
  “他对你怎么样,你们俩考虑结婚了么?”
  面对闫敬昱突如其来的转折话题,李少君只能用套话回答:“挺好的,我俩也是奔着结婚去的。”
  闫敬昱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别处,若有所思。李少君更纳闷了,感觉闫敬昱问的这个问题似乎意有所指,却又不知其所指。她内心深处开始疑问,难道他俩搞过基?于是开始很仔细地打量闫敬昱,又觉得他的举手投足不像是一般概念中同性恋该有的样子。
  闫敬昱用余光感受到了李少君目光的不同寻常之处,笑了笑开口道:“你也别瞎猜了,我跟你讲讲吧。”
  4
  袁帅的父亲把离婚协议书拍在桌子上的时候,袁帅并不在家。
  袁帅的母亲早已经料想到这个画面,但是当它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这真实的情景不由得使她颤抖了一下。回想到最近半年多的争吵、哭诉、殴打甚至以死相逼,换来的还是相同的结局,她突然意识到之前的每次争执,对于这个男人来说都不过是给原本已经向外倾斜的天平上继续加重砝码。就好像跟一个比自己重两斤的人玩跷跷板,一开始还觉得挣吧挣吧有点机会,结果架不住人家一边玩一边吃,最后比自己重两百斤,一屁股下去,不但赢了,还一把把自己甩飞了。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当时就认输得了,起码面子上还过得去。
  母亲冷笑了一声道:“真是日防夜防,家长会难防啊,你说说你也挺棒的,开个家长会都能跟人勾搭上,也不怕帅帅被学校里人笑话。”
  “现在跟我说这个还有用么?签字吧,帅帅归你,家里攒下来的钱和东西都归你,对你够不错的了。”
  “哟,对我们娘俩这么好,那狐狸精没意见啊?”
  父亲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母亲悠悠地拿起那张协议,尽量控制住情绪以及颤抖的手,想在此时此刻显得没有那么失败,大概浏览了一遍以后,她看到了最下面他的签字,是如此苍劲有力,大概齐中美英代表签《波兹坦公告》也就这劲头了吧。
  想想这半年,从一开始的有所怀疑,到后来的板上钉钉,其实也挺快的。只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给袁帅开家长会的时候跟一个低年级学生的妈对上眼了,这得是倒了几辈子霉才能赶上这种不着调的绿帽子。是不是学校也得对这事负点责任呢?本来一个教书育人的地方,生生成了搞破鞋介绍所了,这都怎么话说的。
  想到这里,母亲竟笑了出来,结果这情绪一流露,就容易控制不住,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母亲觉得实在太丢人,赶紧一手擦着眼泪,一手在模糊中把字签上了,然后把协议书往前一扔,赶紧走到里屋关上了门,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肇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