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小龙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小龙,你已经上小学了,也算是大孩子了,你觉得,爸爸妈妈应该怎么被罚呢?”
  王小龙把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他看着这个挺漂亮的阿姨,不,姐姐,突然朦胧中有种自我保护的念头,虽然他还分辨不出来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或者是陷阱,可能只能用动物本能来解释。然后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小龙,那姐姐告诉你,你的爸爸妈妈这次犯了严重的错,他们不遵守交通规则,把自己和别人,其中也包括你,把很多人的生命当成儿戏了。你知道吗?不只是你,还有一个哥哥受了伤,还有一个姐姐,她已经不在了。所以出了事以后他们两个人特别内疚,最后决定用自己的一辈子去抵罪。”
  说话的过程中,王小龙又是泪流满面,显然他已经明白什么叫作一辈子。
  “小龙,爸爸妈妈是因为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才做了这个选择,不然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过失,他们也希望你能理解,今后没有了爸爸妈妈,也要好好生活,更要记住遵守交通规则,不做危害自己和别人的事。
  “小龙,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我现在说的话就是你爸爸妈妈嘱咐我告诉你的。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你也要想想,爸爸妈妈做这个决定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们是要给大家做个表率,让所有人都知道破坏交通规则的恶果。这也是我们来找你的目的,我们希望你面对镜头告诉大家,制定交通规则是为了大家的生命着想,我们一定要遵守它,好么?”
  王小龙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完全明白,父亲和母亲真的都不在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不是王小龙的一辈子,也不是他们两个人中任何一个的一辈子,是属于这个家的一辈子。
  李少君拍了拍王小龙的肚子,对他说:“小龙,你来想一想,我们都等着你。”
  然后她站起身来,朝二姨二姨夫点了点头,和方鹏走出门去。二姨夫妻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觉得办事还得是文化人,真是厉害。
  出得门来,李少君小声问老方:“拍了么?”
  “当然,这种事还用你说。”老方把摄像机暂且放在椅子上,又问:“不过这有用么?”
  “万一有用呢,谁知道呢。啊对了,还说约那个高尔夫车主聊两句来着,叫什么来着?对对闫敬昱,差点忘了,我先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2
  接到李少君的来电,闫敬昱很纳闷,不明白为什么要采访他,对方解释说要做一期专题节目讲述这个故事,希望他能配合。闫敬昱心说:那关我什么事,搞得好像我不接受采访的话就对不起党和人民一样。
  李少君讲:“我们也是为了把交通安全教育做到实处,希望广大市民都能增强安全意识,那个肇事人的遗孤,那个小男孩都已经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了。”
  “那又如何?一个小孩子你们都忍心去招惹,这样撕一个孩子的伤疤有意思吗?”
  李少君听到闫敬昱的回应有些不明就里,不知道为什么闫敬昱会突然这么站在王小龙的立场上想问题,一般人再怎么同情他,毕竟作为受害人,大概还是会更关心赔偿和善后工作才对吧?
  正当李少君心里琢磨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闫敬昱突然开口了。
  “我……问一下,这孩子还有家人么?他是不是要去孤儿院生活?”
  李少君又是一愣,怎么突然冒出个孤儿院来,她回道:“没有啊,他的二姨和二姨夫在他身边,应该会抚养他吧。”
  电话那头的闫敬昱又是一阵沉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只是对于王小龙的这个“孤儿”身份,他脑海中蹦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千万不能去孤儿院。
  李少君不知道闫敬昱心中的隐情,自然是有点摸不清这个闫敬昱的脉,但是她还是隐隐觉得闫敬昱这个人似乎有些特别,如果能够采访到他,或许能给事件的报道增加一点有趣的东西。这东西会是什么,李少君不清楚,暂且可以把这当作一个优秀记者的直觉吧。
  简单思考了一下,李少君想到了一个切入点,于是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开口了。
  “闫敬昱,你是不是有个小学同学叫袁帅的?”
  李少君其实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但是她这次蒙上了,这句话击中了闫敬昱。
  其实那天在病房里的时候,开门关门时听到的那两次声音,已经让袁帅这个名字在闫敬昱的脑海里再次激起涟漪,他又一次想起了记忆里那个年少的自己,泥土的腥气,腐坏树叶的臭味,以及那一下下落在他身体各个部位的痛感。
  十六次,闫敬昱到现在还记得。从第一次一直到他离开那个学校那天,他一共经历了十六次殴打和辱骂,闫敬昱都记在心里。
  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些?闫敬昱心里想。在经历了后面发生的一切后,闫敬昱觉得这些身体上的疼痛根本就不算什么,而且后来他也想开了,那时候的袁帅也只不过是一个受了伤却无处发泄的孩子罢了。
  闫敬昱问:“你认识袁帅?”
  “嗯,他是我男朋友。”
  说完这句话,闫敬昱没了动静,李少君又继续道:“他好像还挺激动的,听说你出了车祸,大概是想看看你,管我要了你的电话。当然,把关系人的联系方式未经同意私自告诉他人,这一点我做得确实欠考虑,我向你道歉。不过我想毕竟是老同学,应该还好吧,他联系过你了么?”
  闫敬昱半晌没有答话。正当李少君以为打老同学牌失效的时候,电话那端传来了坚定的回音。
  “好,我同意采访。”
  3
  离开病房的时候,二姨夫出来送,李少君握了握他的手说:“大哥,这次多谢您和大姐的配合,我相信我们的节目播出以后,一定会让更多道路使用者引以为戒。您放心,后期我们节目播出的时候会给你们都打上马赛克,不会露脸的,别有负担。”
  二姨夫跟着客气了客气,说实在的他之前倒没想过什么马赛克不马赛克的事,现在更觉得李少君真是专业,素质高得很,真不愧是首都的电视记者。
  临走前,李少君又表达了一下对小龙命运的感慨,并表示如果今后有什么困难可以联系她,她会尽量帮忙,又给二姨夫感动得不行。
  出门的时候,老方问少君:“你让小孩管你叫姐姐,你又管人家姨夫叫大哥,这不整差辈了么?”
  李少君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看着沉默的小龙,二姨夫叹了口气,然后对着二姨比画了一个抽烟的手势,走出去了。这时候二姨只能独自劝慰小龙。她坐到小龙身边,拉着他的手说:“小龙啊,以后虽然爸爸妈妈不在了,但是你还有二姨和二姨夫啊,还有姥姥姥爷,大姨大姨夫,这么多家里人呢,我们不会让我们小龙受委屈的。
  “等你把伤养好了,二姨就接你回家,你不是一直说不喜欢在北京么?咱们就回老家住,咱们老家也越来越好了,也有学校上呢,什么都不缺。”
  二姨这句话让小龙心中闪起一丝亮光,终于可以不在北京待下去了,这是他这一两年来最大的愿望,可是这个愿望的达成却是用父母的一辈子换来的。一辈子这个词也挺有趣,用了这个词就好像他和父母只是存在某种地理上的分隔,是三维空间的矛盾,不像死亡这个词,一下就将人完全分隔了。既然大人们乐于用“一辈子”这个字眼,小龙便更不会执着于用生死的眼光看待问题了。
  但是这并不能让小龙的内心有任何美好感,他开始思考,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不是他每天吵着要出去玩,如果不是他承载着父母的希望,如果他不叫王小龙而是叫王狗剩或者什么的,是不是他们根本就不会到北京来?就不会借车出来玩?就不会发生这一切?
  是我错了吗?
  大概是我的错吧。
  不然的话,为什么父母都不愿意见我呢?他们只是在惩罚自己么?其实他们是在惩罚我吧?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样的。
  二姨看着目光呆滞的小龙,有些害怕,不住地抚摸着他的手和额头,想看看他是不是又发烧了。
  “二姨,是谁错了呢?”
第六章
《肇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