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呃,这是黄瓜吗?”贝都维走近打量爬藤。
  “唔,黄瓜下面还有为番茄搭的架子。”李锐谦仔细勘察秋千架,由于逆光睁不开眼,于是试了试秋千架能否吃住他的分量之后直接顺杆爬上去凑近检视,“那边还有棵柿子树呢。”
  “李锐谦你快下来,等下别被人看见了。”贝都维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欣赏园艺的时候,快步走过去揪李锐谦。
  李锐谦用小刀刮了点顶部横杆的表面,装进小袋子收好,跳下来观察起晃悠的秋千板来。口红书写的遗言已经被擦掉了,只残留有模糊的红色印记,像未擦干净的血迹。“对不起,我爱你”,清晰的字迹又浮现在贝都维的脑海,一低头,只见李锐谦正趴在地上查看草皮。贝都维正要把他拽起来,远处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
  “谁啊?什么人?”刘水妈妈双手提着沉重的折叠梯从楼北面转出来,围裙口袋里还插着一把园艺剪,她把梯子靠墙放在爬架边后惊讶地问,“小贝,怎么是你?刘水没说过今天你会来呀,这又是谁?”
  虽然从四眼汪那里旁敲侧击打听到了马能能进殡仪馆火化的日期,但没想到刘水妈妈今天会在家。“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贝都维低声埋怨李锐谦,脑子里飞速寻找借口中。硬起头皮讪笑着迎上去,“阿姨好。这是我大学同学李锐谦。我开车载他回学校,正巧路过这附近就顺路来看看刘水。”
  “路过我们家?”刘水妈妈满脸狐疑,她的表情就好像在说,这里可是奉贤郊区,你当你路过市中心徐家汇么。
  “阿姨侬好,吾呢丝肖贝额大学同学,吾呢住在挪面的海湾二村。”李锐谦忽然改操了一口奉贤郊县的本地口音热情地主动搭腔,“吾呢去活堂老老远,有辰光东西多了就会叫阿拉肖贝来帮忙接吾。今朝回活堂开车路过这里,伊刚有旁友前两天家里出了点事心情不好,吾呢就顺路弯弯来看看。阿姨这棵柿子树种得真是不错,有三四年了吧?”
  “噢,是有三年多了。”李锐谦的口音起作用了,刘水妈妈稍稍放松了警惕,“可是你看这树吧,柿子结得特别少,个儿还特别小。”
  “阿姨这个好办,到明年四五月开花的时候弄掉点花,别让花朵开得太密。然后再打点座果灵,打点防虫药就行了。”李锐谦指着棚架上萝卜干似的黄瓜说,“那上边的黄瓜用点座果灵能拉直拉长,下边的番茄也能用。”
  “噢噢,这样啊。”刘水妈妈似乎相信了李锐谦的“农民”身份,招呼他们,“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
  贝都维总算是松了口气,两人跟着刘水妈妈走进客厅,一株兰花在茶几上正吐着芬芳。玄关处的鞋柜里空荡荡的,几双拖鞋和一双女鞋躺在里面,柜上一大牌经典款棕色女包孤零零地搁着。
  贝都维装模作样地问,“高山刘水都不在家吗?”
  刘水妈妈放下园艺剪,倒了两杯水来,“哼,去殡仪馆了,老头子也去了。”她一脸鄙夷的表情。
  “啊呀,家里谁过世了?阿姨侬怎么没有去啊?”李锐谦摆出一脸乡下人多事表情。
  “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去参加那个,”刘水妈妈脸色微微发红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个丫头的葬礼啊?”
  贝都维知道她原本要说的是“狐狸精”。
  “她又不是我们家里的人,不过就订了个婚,又没有结婚咯。法律上承认伐啦,不承认的呀。这种野路子我和老头子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刘水妈妈有些许不安,右手不自觉地转动自己左手上的婚戒,转了一圈又一圈,“老头子也是的,他去干嘛?这事应该让她家里人操办,关我们家什么事?”
  “她们家来人了吗?爸爸来的,还是妈妈来的?”李锐谦继续八卦。
  “她没有爸,就来了个妈,那个妈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刘水妈妈提起这就来气,“什么样的家庭培养出什么样的孩子。你看看她那个妈,不务正业没有工作,年纪轻轻地未婚先孕生下她,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晓得。我就知道,这丫头和她妈一样是个祸害,不安好心勾引我的宝贝儿子。我们家两个儿子可都是清清白白的,将来前途无量的,哪能被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家给毁了。她先搭上刘水,小贝知道的,我们家刘水最最老实了,对伐?”
  贝都维只能连连点头。
  “唉,老实孩子哪知世道凶险,被迷得神魂颠倒,竟然跟我们说要结婚伊刚。幸好他爸爸跟他辨明利害关系敲响警钟,这孩子才放下了。他心里头我晓得的,还是有疙瘩,对我俩也有意见,不过时间长了他会懂的,爸爸妈妈是真心为他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还没完,那个狐狸精一转身又缠上我们家高山了哇。”刘水妈妈愤恨不已,激动的双手开始转动自己面前的茶杯,贝都维似乎能听到十字绣杯垫在精美瓷杯的转动底下发出沉默的尖叫声。
  “高山一直是我最放心的孩子,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小大人,没想到连他也被迷了心窍,还在生日会上安排了那么一出求婚闹剧!小贝你在的,都看见了哦,让你笑话了哦?这种事要是传到亲戚朋友耳朵里,还不晓得要说得多难听呢!我这张老脸孔该往哪儿搁呀?”刘水妈妈猛抽了几张纸巾擦眼角,“我那两个傻儿子哟,上梁不正下梁歪,完完全全地被迷住了,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孩子大了哟,做父母的就管不牢了,我那天差点没被气死,磨破了嘴哭瞎了眼他们也听不进。不幸中的万幸,高山还没和她结婚她就死了,她选择自杀还算有点廉耻,不然我们家后患无穷啊。”
  贝都维回想起事发当晚三楼窗前刘水爸妈的剪影,那天他们究竟看到了多少?他们是从几时起开始站立在窗前的呢?刘水妈妈如此强烈地庆幸马能能的死亡,她有没有一直站在窗前,看着马能能独自爬上秋千,打上结,慢慢地,痛苦地死去呢?想到这里贝都维忍不住发问,“那天阿姨在三楼有没有看见马能能上吊呢?”
  刘水妈妈一愣,直直地瞪视着贝都维,“你的意思是我见死不救?”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贝都维连连摆手,“我只是想问问阿姨大概从几时起站在窗前的?”
  “看见了又怎么样,没看见又怎么样?反正她要去死,没人拦着她!”刘水妈妈没好气地说,双手一使劲,扯断了早已绞成股的纸巾,她吸吸鼻子抬头瞟了一眼前门外的草坪,“不过呢,我们可没看见她上吊,是听到了高山的哭喊声才来到窗前的,那时的她、她早已经死了。”
  贝都维看着刘水妈妈微红的双眼,心想她究竟是否看见了马能能的自杀,是害怕担见死不救的罪名而说自己没看见呢,还是看见了无法说出口的事实而选择看不见呢?贝都维的思绪被后门外嘈杂的声响给打断了。汽车刹车声,车门碰撞声,车库门开启声,男人们低沉的说话声之中,夹杂着一个女人凄厉的嚎哭声。
  “你们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啊!”
  
  ☆、第六幕 另一个妈妈
  刘水父子三人回来了,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中年女人,哭天喊地地跟了进来。刘水显然没有料到贝都维和一个陌生人会在他家,不过眼下这种尴尬的局面也只有点头招呼一下了。高山则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在客厅一角的椅子上扶着拐杖缓缓坐下,空洞的眼神凝望着某处沉默无语。整个客厅里充斥着这个中年女人刺耳的哭喊声,她手捧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美若天仙的女孩子微微笑着。不用任何人介绍大家都明白,这个女人是马能能的妈妈。
  她们母女俩长得非常相像,身材也一样苗条颀长,只是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女人比马能能更苍老干瘦,哭泣的脸皱着,纹过的眉毛眼线泛着青,染烫过的长发胡乱挽在脑后。她穿一身黑,脚上是过时的尖头皮鞋,挎着个大牌经典款棕色包包。虽然人到中年,但和刘水妈妈比起来,马能能的妈妈仍显得年轻漂亮,如果好好打扮不失为一个清丽的妇人。她用带江浙口音的嗓门又哭又喊,“你们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啊!”
  高山爸爸低声劝她,“马晓红,你别这样,有话我们好好说,不要闹到我们家里来。”
  “你们家!你们家!就你们有家?我呢?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啊,我家破人亡啊!全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害死了我的女儿,你们还我女儿!”马晓红用尖头皮鞋狠狠踢向高山爸爸,高山爸爸也不还手。
  刘水妈妈见了生气,“你女儿是上吊自杀的,警察都下定论了,你不满意去派出所闹去,别来我们家折腾!母女俩一个德行,都搅得我们家鸡犬不宁!”
  马晓红听了更加撒起泼来,抓起茶几上的杯子就摔在刘水妈妈脚跟前,瓷杯随着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我就闹了怎么着?我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是我下半辈子的唯一指望。现在你们害死她,我也活不了了,我活不了,也不会让你们好过!”说着乒乒乓乓地又砸杯子,把刘水妈妈给李贝两人倒的茶杯都打烂了。刘水妈妈心痛地哇哇乱叫,连忙护住茶几上的兰花。
  高山爸爸捉住马晓红的肩膀往后一推,喝止她,“你适可而止吧!”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被推了个趔趄的马晓红把马能能遗像往沙发上一扔,狂乱地从包里掏出手机边挥舞边尖叫,“你们杀了我女儿不够,现在还要打死我,我要报警!我要叫警察,救命啊!杀人啦!”
  高山爸爸边忙着夺手机,边忙着捉歇斯底里的马晓红。
  刘水妈妈哭道,“你让她报警,你让她去打110好了,我还就要叫警察呢,把这个自说自话跑进我房子里来的疯女人抓去坐牢!”
  “你的房子啊?我呸,你所有的房子都应该有我一份!”马晓红泼妇般啐了一口,“你倒舒服,天天在上海住别墅开豪车,享了这么多年清福。守着两个儿子,将来都是继承高家财产的。而我呢,在常熟辛辛苦苦替你照顾男人,十五年青春白费到头来什么都没落着。留下个旧房子拍拍屁股关了厂就跑了,常熟的房子和上海的房子能比吗?三套也抵不了一套!我就那么个女儿,又没有劳保,我没有个养老保障怎么行?她想嫁进高家怎么了?她怎么就不能进高家门了?她配你那两个脓包儿子也不差了!你们至于弄死她吗?我可怜的能能啊,呜呜。”
  “马晓红!你越说越不像话了。”高山爸爸慌乱地看了其他人一眼,脸色瞬间绿了。
  刘水妈妈听了放声大哭,扑上来拍打高山爸爸,“你这个死老头子!全都是你不好,都是你的错!”
  三个父母辈立时扭打在一起,客厅里闹得不可开交,而两个儿子却无动于衷,冷眼旁观着这一出出,各怀心事。贝都维和李锐谦看了会儿实在待不下去了,便告辞悄悄离开了。
  两人回到车里,李锐谦闭上眼睛思考。贝都维发动引擎,打出转向灯,驶上海湾路朝匝道口方向开去。
  “你注意到了吗?马能能妈妈的包和刘水妈妈的包一模一样哎。”贝都维说出自己的发现,“马晓红和高山爸爸果然有奸情。”
  “不仅是包,连手机、戒指、项链、香水都是同款。看来高山爸爸是个不爱动脑筋的情人呀,连买礼物都是直接买双份的,也算没有厚此薄彼了。”李锐谦讽刺地说。
  “香水?马晓红身上有香水味,可刘水妈妈身上并没有吧?”
  “刘水妈妈今天是没有用香水,身上只有些泥土气味,不过她放在门口的包上有残留的余香,你闻不出来吗?”
《花园里的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