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第一幕 不请自来的客人
  贝都维小心翼翼地把Polo车驶进华庭海湾小区的临时停车位,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沁出两手心的汗,在他左边一只美洲豹,右边一对小翅膀,连下车关门他都轻手轻脚的。“新手上路我容易吗我”,贝都维感叹。仔细检查了前后四个轮胎和车的状况后,他这才狠狠地伸了几个懒腰,整个人松弛了下来。开车真是个辛苦活儿,从杨浦到奉贤的两个钟头车程里,贝都维一直要保持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之前一段路在市区,车多人杂,两只眼睛都不够用,等后来上了沪闵高架就好多了,一路向南意气奋发。
  第一次独自驾驶这么长的距离贝都维还是颇为自豪的,他边放松着筋骨边抬头环视四周。这是一片别墅林立的高档小区,绿化掩映中露出错落有致的红砖小洋房,每栋间距大私密性好互不干扰。大多数房型是三层半的西式尖顶独栋别墅,南面草坪花园,北面停车库,田园风的篱笆竖立在草坪周围,环境清静优美。这儿有着上海郊区清新的空气,从南边吹来的海风格外大。在来这里的路上贝都维注意到过一块指示牌,显示距离海岸2-3公里,可见此小区的卖点之一还是海边度假别墅呢。不过哪怕环境再好,房子再漂亮,也难以弥补这里地处偏僻的硬伤。周边压根没有什么配套设施,出门找个小超市或加油站都得开车兜上至少一刻钟,住在这没有自备车的生活将是极其不便利的。加上这里的房价还不便宜,寻找经济适用型住宅的普通工薪阶层是决计不会考虑来此定居的,因此整个小区里的住户寥寥无几,人气严重不足,会在这里买房的多数是有钱人为保值或投资而囤的房。
  要找到这里也不容易,多亏了李锐谦的GPS,不然下了高架后还真不知道该往哪儿转。李锐谦这家伙,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他,幸好他没有当着其他人的面直接拆穿他已经买车的事。一向低调的贝都维不想被不了解他的人误解或胡乱贴上富二代的标签。要说起富二代,贝都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说话细声细气的瘦弱小男生来,这个名叫刘水的小男生背后总有一个声音宏亮的高大背影,那是比刘水大三岁的亲哥哥高山。他们兄弟俩才算得上是赶上房地产经济浪潮的富二代。贝都维记得高中时刘水爸爸常驻外地做生意,刘水妈妈独自留在上海照顾兄弟俩。做生意的人手头流动资金多,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上海房价呈现出上涨的征兆后,刘水爸妈就出手买了几套房。可能最初的考虑是为两个儿子将来结婚好有婚房着想,到后来见到这房价疯长不息的态势便索性把购房保障转变为炒房投资,买进卖出操作地非常成功。巧的是兄弟俩是同月同日生日,每年的十月初,刘水妈妈都会在上海人家(注:上海老字号本帮菜饭店)摆两桌生日宴,一桌长辈亲戚,一桌兄弟俩的同学。自高中毕业后贝都维几乎没再参加过,今天的生日派对看来仍是兄弟俩一起办。
  贝都维正在小区里弯弯绕绕找着门牌号码,忽见一栋楼的北车库里转出来两个男生,合力搬着一烧烤架。其中一个溜肩、单薄,天气未凉已穿上鸡心领背心的,必是刘水无疑。他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看着好生眼熟,对了,是刘水的同桌,平时在班里一直默默无闻的。他叫什么来着?脑中的搜索引擎转了好几轮,贝都维愣是没想出名字,只记得此人因深度近视被同学起绰号叫做“四眼汪”。
  贝都维推开虚掩的篱笆后门,走进北院打招呼,“嗨,刘水!嗨,四眼汪!”
  “噢,是小贝啊,你来啦。”刘水的脸颊窄小,嘴角耷拉,眉眼也有些下垂,加上他说话声音细小,总给人自信心不足的印象。也许他高兴的时候面容会发生较大的改观,眉眼嘴角因上扬而显得聪明机灵,就像当年理科班回回物理考第一的那个刘水。然而此时此刻的刘水,完完全全就是一张苦瓜脸。他放下烧烤架没精打采地回应了句。
  “哈,小贝,贝都维!好久不见啦!”倒是一旁的四眼汪显得更加热情。
  没想到人家一下子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贝都维有点惭愧,讪笑着混过去,“是呀是呀,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见过了。”
  “来吧,进屋坐,我妈妈见到你一定很高兴。”刘水领贝都维往楼里去。
  “小贝,回见。”四眼汪留在原地搭烧烤架。
  从后门进入宽阔敞亮的一层半挑空客厅,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装修是浅色的欧式风格,一隅的旋转楼梯通往敞开式厨房。客厅里有几名青年男女,刘水连看也不朝他们看一眼,径直带着贝都维上楼梯,还未走到二楼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争吵声。
  “你这个做爹的怎么当的?都跟你横关照竖关照了,别让那个人再踏进我们家门一步!怎么儿子过生日又跑来了?”
  “吾册那(注:沪骂),侬思路放清爽点好伐?什么叫我怎么当爹的,你自己问问自己你怎么当妈的?是你和儿子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我一直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儿子就被你教育成这样?再说了,那个人不请自来的好伐!我叫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轰人走,不然老早打出去了!”
  “哪个不速之客,搅得刘水爸妈这么不开心?不会是我吧?”贝都维心想。
  “爸妈,你们看谁来了?”
  一个在水槽边洗菜的瘦小中年妇女闻言转过头来,刘水妈妈比贝都维记忆中老了许多,烫得卷卷的中短发虽然染过,但仍掩盖不住脑后新长出来的白发。刘水和他妈妈长得非常相像,就连现在苦闷的表情也是一般无二。
  “叔叔阿姨好,我是贝都维。”
  “啊哟,原来是小贝啊,好久没来我们家玩了喏。来来来,坐下吃点水果。”刘水妈妈拉贝都维在长方形饭桌一头坐下,边给他剥一个大芦柑,“听说你考上复旦老争气的喏,我们家孩子多交交你这样的朋友就好了喏。这孩子,唉,一点也不让人省心......”刘水妈妈深深叹了口气,捧起围裙一角擦了擦有点湿润的眼睛。
  “阿姨客气了。”贝都维忙接过芦柑自己剥。
  “你阿姨有点多愁善感,别理她。今天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刘水的爸爸坐在长桌的另一边喝着茶,原本的满脸怒容已迅速转换成了热情的笑容,一双精明的商人眼睛上下打量着贝都维。这是贝都维第一次见到他本人,以前来刘水家玩只在照片上看见过。刘水的爸爸本人比照片上胖了一大圈,骨骼粗壮肚皮滚圆,秃顶也更加明显,毛发稀疏的头顶油光发亮。“刘水的哥哥高山你也认识的吧?”随即回头对楼上喊,“高山,高山,你弟弟同学来了,下来打个招呼。”
  “来了。”楼上的房间里应了一声,随后听到“咚咚咚”,什么沉重物件敲击地面的声音。
  “高山他怎么了?”贝都维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好奇怪。刘水皱眉不答,转身从厨房操作台上的刀架中抽出一把刀,切起刘水妈妈刚洗净的蔬菜来。
  过了一会儿,高山拄着一副木头拐杖从楼梯上一翘一翘地下来了。高山人如其名,高大强壮地好像一座山一样,一张圆脸和爸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年纪轻轻已有点儿微秃的迹象。高山把格子衬衫的袖口高高挽起,一双大手拄着拐杖,宽松的居家中裤下面露出毛扎扎的结实小腿,右脚上绑着石膏。非常明显的,兄弟俩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就和他们分别随父母的姓氏一样。若仔细对比兄弟俩的容貌,两人的眉眼间隐隐透着几分相似,但兄弟俩的气场则完全不同。高山自信成熟,说话有信服力,往人群中一站不容忽视,颇具领导才能,而刘水则缺乏存在感,不管在谁的身边都像一个配角,也只有和同样瘦小的好朋友四眼汪并肩站在一起时才有些底气。
  “啊呀呀,这不是小贝吗?好久不见长大成男人咯。我真高兴你今天能来。”高山爽朗地笑着,看起来心情极佳,“我的右脚脚趾骨折了,没什么大不了,都是医生要赚钱大惊小怪,非要上石膏。像我这么强壮的男人睡个一两天就好了。来,我带你见见我的朋友们。”
  贝都维记忆中兄弟俩的感情一向很好,可今天哥哥骨折,弟弟非但不帮着搀扶,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刘水乒乒乓乓切案板的冷漠背后还隐隐透出一丝敌意。贝都维暗自纳闷,跟在行动不便的高山后头缓缓下楼。
  “慢点慢点。”快到一楼客厅时一个戴帽子的男青年过来扶高山。
  “来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弟弟的同学小贝。”高山介绍说,“小贝,这位是我们上戏表演系音乐剧班的前辈,王恩泽。也是我的好朋友,好搭档,我们话剧社的灵魂人物男一号。”
  贝都维抬眼一瞧,好一个漂亮的男人。漂亮,是贝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形容词。此男生得唇红齿白,体格风流,一头长度及肩的黑发衬得一张俏脸皮肤雪白。让晒得跟包龙图似的贝都维相当不爽。擦,男人要这么白干嘛?再看看人家的打扮,头戴灰色细格纹贝雷帽,紧身白T恤搭配休闲小西装,五分水磨牛仔裤露出修长笔直的小腿,藏青色帆布船鞋上一截露出的脚踝。浑身上下透着明星气质,倒像是为了舞台而生的。
  平日里在学校贝都维总觉得自己算懂搭配的,比起丁涛永远洗不干净的大裤衩和周正明一板一眼的小衬衫时髦多了。本来今天出门前还想戴上顶红黑相间的棒球帽拗拗造型来着,后来纠结了半天怕开车遮挡视线最终放弃了这顶“潮流单品”。现在见了人家王恩泽这一身潮的呀,直庆幸自己没戴,不然自己的棒球帽和人家拉风的贝雷帽一比,顿时就逊毙了。
  “哪里哪里,高社长才是我们追梦人话剧社的中流砥柱,导演系毕业的他能编会导,偶尔还客串演出,最近专攻音乐剧,写得一手好剧本。”王恩泽好听的男中音字正腔圆带有舞台腔,一开口就能把声音传得很远。
  忽然一阵香气袭来,一位身形苗条的美女挤进了三人说话的圈子。妆容精致的她留着厚厚的齐刘海,头发盘成个丸子在头顶,身穿一条性感的黑色包臀裙,半裸的手臂和后背上,黑色蕾丝花朵像纹身般妖娆。她一手搭在王恩泽的肩头,娇声说道,“哟,高山怎么还雪藏了个这么阳光的小弟弟在家里呀?我们团正缺人手,不拉进来演演男主角可惜了呢。”
  “这是我们剧社的女一号,丁香姐。她和恩泽在我们上戏都是毕业前就出了好几部大作品的风云学长学姐。”高山介绍说。
  “唉呀,一看见小帅哥就不要我演对手戏了呀?”王恩泽佯装伤心,“和丁香姐姐对戏,小心她发起脾气来生吞活剥了你哦。”
  “呸,什么丁香姐姐,把我叫老了,我还不是和你一届的。再说我哪儿有什么脾气,从来都是温柔可人的好吗?小贝来,这边坐。”丁香嗔怒拍打王恩泽的肩,还顺势轻掐了他一把,转而拉贝都维到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自己也一屁股紧挨着贝都维坐了下来。
  贝都维不自在地往沙发另一边挪了挪,丁香真是人如其名,怎一个香字了得,浓烈的香水味刺激着他的鼻子,教人不敢直视。贝都维一向自信应付女生得体自如,回想逗问那个满脸通红递上巧克力的学妹时,内心各种小得意,“同学你哪个专业的呀?”“同学你大几呀?”“同学你叫什么呀?”然后坏笑着欣赏人家小姑娘一溜烟逃走的可爱背影。可眼前这个画着浓妆的女人既美艳又老练,与校园里的女生大大不同,面对这样的女人贝都维明显感到底气不足,不由自主地就忸怩了起来。而贝都维越害羞,那丁香就越来劲。
  “小贝你多大了啊?学什么专业的呀?有没有女朋友呀?有没有兴趣演话剧啊?”丁香热情地问这问那,“学的新闻?那和咱表演专业也差不多啦,改明儿就来我们这儿试试戏呗!”贝都维婉转地小声提醒她新闻学系不是新闻播音主持专业。
  “行了,丁香,少问两句吧。”原本背对着沙发正在欣赏玻璃柜内精致车模摆设的一男子转过身来说。
  “我问问怎么啦?我问人家小贝又碍着你宋东东什么事儿啦?”丁香俏脸一沉。
  “不是说不能问啦,我是听着怎么跟查户口似的,人家小朋友被你问得都不好意思了嘛。”宋东东有一双非常迷你的小眼睛,近看还略微有点斗鸡,于是戴了副黑框眼镜掩盖这一缺点。加上高大微胖的身材,显得卖相有些蠢笨。他凑过身来,咧开微微前凸的肥厚嘴唇陪笑着说。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闷葫芦一个,三脚踢不出个屁来,没劲!”丁香半真半假地生着气,一扬手朝东东脸上砸去一个沙发靠垫。
  东东“哎哟”一声狼狈地接住,“小心碰了茶几上的杯子。”
  丁香笑出了声,东东也讪笑。丁香见东东笑了随即哼了一声翻翻白眼,“你也就是个道具剧务的命,连龙套都演不好。”
  “丁香姐喜欢热闹,东哥爱清静,其实你俩性格互补才是绝配。”贝都维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站着个细眉小眼的清丽美女,褐色发辫松松地挽着,垂放在右肩前。显然美女也注意到贝都维在看她了,甜甜一笑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林汶静,是追梦人剧社的女演员兼梳化一职。”
  贝都维点点头,心想高山真行啊,小小剧社里美女不少嘛。仔细体会刚刚林汶静说的话,敢情丁香和东东是一对啊,这点倒是出乎贝都维的意料。之前见了王恩泽和丁香俩人随意往哪儿一站,看上去都是一对璧人,可东东配丁香就有点儿那什么了,贝都维暗暗纳罕。
  高山拄拐走来,“走,小贝,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穿过客厅从正门走出去,门前是铺着厚实草坪的南花园,被一人高的黄杨树篱包围着,门前一条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通往关着的木质篱笆门。花园里有些漆成白色的田园风铁艺桌椅,还有一架白色的秋千,有个人儿立在秋千上荡秋千,贝都维见了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第二幕 荡秋千的美人儿
  贝都维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一个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美人儿,身着一袭洁白飘逸的长裙,在清风中乘着秋千翩翩荡悠。那美人儿见了他们便盈盈地下了秋千,略整理了下腰间白色丝巾般的长腰带,手握一只红色小巧手拿包,轻踩鹅卵石小径朝他们款款而来。贝都维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等美女,如果说刚才所见丁香汶静的美,可以用漂亮、清丽一语概括,那要为眼前这位美人儿找出一个形容词来着实令他想破脑袋,想来想去也许只有脱俗二字勉强能胜任。
《花园里的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