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辜负高僧鬼惑心

合一和尚左手五指齐开,“金龙探爪”,直向笠原的刀上抓了过来。
    笠原身形一闪,合一不由抓个空。可是这个年轻的比丘,身手不可轻视,一抓未中,只见他一个侧转,双手向上一托,施了一招“韦陀捧杵”式,双掌直向笠原的刀上再次抢了过去。笠原一鹤伟岸的身子,竟被这和尚双掌之下所带来的风力震得动了一下。至此,他才知道,除了师父之外,原来这个师兄,也还是个身怀奇技的人物。当下不由大吃了一惊。
    他口中大叫道:“师兄不要欺人!”说罢后腿一屈,整个身子“噗”地一下坐了下来,合一少僧这一抓,竟是又抓了空。
    这个年轻的和尚,不由微微一呆。他冷冷地道:“笠原一鹤,如果我不能把你的刀抢到手中,我这十年的苦练,也算是白费了!”
    笠原一鹤坐地垂衫,牙关紧咬,哼道:“师兄,不要如此,我要得罪了!”
    合一少僧朗笑了一声,他身形向下一塌,这一次却施出了佛印的“乾坤手”,双手一正一反,直向对方刀上猛抓过去。
    笠原一鹤猛然向左一偏,可是只觉得面前劲风一袭,合一少僧的双手已抓住了他的三口刀身之上。
    这个倔强的和尚哈哈一笑道:“还不撒手!”
    笠原猛然向外一闪,竟自把身形向下一塌,只听见“沙”的一声,眼前刀光一闪,他竟自把三口刀一并撤出了鞘,这种撤刀的方法,堪称是一绝。
    如果合一不及抽手,他势必双手一齐要抓在了刀刃之上,以他目前的功夫,还没有练到徒手抓刃的地步。
    当时不由吓得他脸色一变,灰色的僧衣猛地一拂,他身子已随着一拂之势,退出了三尺以外。
    这时他脸上已变得铁青,愤愤地道:“好,师弟,你居然敢如此对我……”
    笠原一鹤木讷也似的,一言不发,他双手抱着三口雪亮的钢刀,呆若木偶也似地偏坐一边。
    合一和尚双手合十,高声道:“阿弥陀佛,慈悲你这个不通事的弟子吧!”
    说罢,他退后了几步,叹道:“我也不必再收了,你自己好好保管吧!只是你要记住,要是无故动用,就犯了本寺大戒。”
    笠原一鹤啊啊道:“谢谢师兄!”
    合一望着他摇了摇头,道:“师弟,你多多反省,静悟一下吧,我不打搅你了!”
    说罢,双手合十,倏地一个侧身,如同一片飞雪也似的,已扑到了门前,推门而出。
    良久之后,笠原一鹤才由地上缓缓站起,他把三口刀,慢慢地收回鞘内。一个人坐在几前,直直地发着呆,翻开一本名为“无常经”的经文,见其上写着:
    $R%“外事庄彩咸归壤,内身衰变亦固然;唯有胜法不灭亡,诸有智人应善察。生老病死皆共喋,形仪丑恶极可厌;少年客暂暂时住,不久成悉见枯羸;假使寿命满百年,终归不免无常道;老死病苦常随逐,愧与众生作无利。”$R%合上了经卷,笠原默默闭上双眼,内心起了一番交战。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笠原一鹤倒也看得很开,只是一个武士的气节和责任,却深深地压着他。
    不错,他已有向佛的决心;而且决心抛弃一切剃度出家,可是那失去的东西,关系着太大的任务,他怎能就此丢却?
    他虽然向涵一和尚再三请求,可是老和尚都不答允他,只以“时间未到”来答复他!
    现在这个叫“合一”的师兄,居然又来抢夺自己的刀,很明显的,他们是不想放自己再出这个庙了。
    想到此,这个身怀绝技,而心存犹豫的武士,不禁悲从中来。伏在几案上,眼泪籁籁地直淌下来。
    涵一和尚—一也就是段南洲,他是自己父亲生平第一至交,笠原一鹤仍然还很清晰地记得。
    他记得当他负有足利将军的使命而来中原时,父亲扶着杖,对自己殷殷话别。
    那个慈祥的老人,眼角垂着泪痕,对自己说:“孩子,中国是个好地方,伟大的国家,伟大的人民……”他又说:“找到段南洲,一切都听他的话,听他的安排,他是为父今生今世所钦佩的唯一奇人。你要同父亲一样去对待他,孩子,你千万要记住!”
    现在,他果然来到了中国,见到了这个天下的奇人,不,应该说他是个“奇僧”才对。可是,一个血气方刚,使命未完的年轻人,要做个心口如一的出家人,又是“谈何容易”。
    尤其是在这种静夜里,万念俱生,心情是无论如何也安宁不了!
    庙里的小沙弥,梆梆地敲梆子,已经是三更了。
    冷夜如水——
    笠原一鹤撩帐而起,他那双原本深沉的眸子,此刻看来更是深沉,闪闪地放着精光。
    经过长久思虑,他已决心暂时逃离这座寺庙,重入江湖。
    他要把一些未完的事情清理一下,最起码要能对足利将军有所交待,之后他才能专心一意地出家从佛,那时他再回来。
    他把事先写好的一封信,用镇纸压在桌上,然后把简单的行囊背在背上。
    那长短不一的三口刀,也一一插在腰上,由身上取出了一条黑色缎带,紧紧地扎在头上,这是他的夜行装束。
    一切就绪之后,他悄悄走到门前,正要开门,心中忽然一动,思道:“合一师兄,就在楼下,不要把他惊动了,我还是由窗口走算了!”想着就转过身来,推开了窗,身形一晃,已飘身而出,只觉得夜风冷飕飕的,侵体生寒。这时他已落身在地,梧桐树叶被风吹得籁籁地落下地来,此情此景,好不冷寂吓人。
    笠原一鹤回身看了看,见阁楼上下一片漆黑,竟是没有一点灯光,他心中不由大为放宽。因为他所恐惧的合一和尚,必定是早已睡着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想到此,这位任性的年轻人,也就不再顾虑其它,一刹腰,如同一只黑豹也似地猛地扑了出去。
    可是当他身形尚未着地之时间,迎面忽然劈来一股罡风,笠原一鹤不由大吃一惊,他猛地就空一挫身子,翩翩地落了下来。这时他才看见,一个童山濯濯的和尚,迎面而立,乍然间,他尚没有看清这和尚的面貌,只见他肥大的僧衣被夜风吹得摆动着。
    笠原一鹤不禁大吃了一惊,他只当是涵一和尚出现了,不由口中“哦”了一声,面色苍白。那和尚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道:“无量佛——”随即一笑道,“怎么,师弟,要出门去么?”
    和尚这一发话,笠原一鹤才算松了一口气,他已听出来人的口音,竟是那位合一师兄!当下不由面色一红,窘笑道:“原来是合一师兄,师兄……你这是为什么?”
    合一朗声笑道:“你真是拿贫僧开玩笑去了,笠原师弟,夜已深了,你还是回房吧!”
    笠原一鹤不由呆了一呆,合一少僧这么一装糊涂,更令他受不了。当下退后了一步,苦笑道:“师兄已然发现了,我也就不再隐瞒,尚请师兄念在我不得已,慷慨放行才是……”
    顿了一下,他接道,“一待事情办好……我必定再回来,向师父及师兄请罪。”
    合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一鹤师弟此言差矣,师弟你已入佛门,虽未剃发,但乃是我三宝弟子,合一即忝为师兄,怎能任你重入江湖,多添杀孽。何况更有掌门方丈的关照,不可放行……”
    他冷冷一笑,面色铁青道:“师弟,你是聪明人,还是快快回楼去吧,今夜之事,贫僧绝不走口,否则……贫僧说不得要强自留下你了!”说罢双手合十,二目微合,轻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笠原一鹤全身颤抖了一下,苦笑道:“合一师兄,我此番出去,只是暂时,不久还会回来的!”
    合一冷冷摇头道:“师弟还是回楼的好!”
    笠原一鹤冷笑道:“师兄莫非连一点同情之心都没有么?”
    合一和尚口宣一声佛号,正色道:“出家人已跳出三界以外,只讲功业,不论什么情欲!”
    笠原一鹤不由咬了一下牙齿,半天不语!
    合一少僧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师弟还是回去的好,如果惊动了师父,就不太好了!”
    笠原一鹤长叹了一声道:“师兄,请你行个方便吧!我的事如果不作一个了断,心是安不下来的!”
    合一和尚冷笑道:“师父已答应到时为你解决,你怎地还不放心?”
    笠原一鹤咬牙道:“这事情是要我自己去解决的,我不能连累师父!”
    合一忍不住叹道:“师弟,你知道那是行不通的,我奉命负责你的安全,怎能放你,你还是快快回去的好!”
    笠原一鹤见一再央求,合一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当下不由也有些恼羞成怒,他冷笑了一声道:“要是我一定要走呢?”
    合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那时说不得只有强留你了!”
    笠原一鹤冷冷一笑道:“那么师兄你就强留下我吧,恕我违命!”说罢,大步前行!
    合一迎面而立,冷冷一笑道:“师弟,你不要糊涂!”可是他看见笠原一鹤仍然前行,并无丝毫退缩之意,这位少僧不由得宣了一声佛号道:“恕贫僧得罪了!”说罢,他身子向前一纵,双手分左右直向着笠原一鹤双肩上按了下去。可是笠原一鹤肩头一闪,合一和尚的双手竟自落一个空,这个身怀绝技的和尚不由双眉一挑道:“你还敢动手不成?”说着话,这和尚大袖一卷,直向笠原一鹤下肚腹之上扫去,笠原一鹤身形不禁一个踉跄,后退了一步。
    这和尚的武功,他是尝过的,他知道久打之下,自己未见得是他的敌手,眼前这个时候自己哪里还能和他久耗下去?
    他想着,万一涵一和尚醒了,自己是插翅也走不脱了,但自己又非走不可,不能再耽误了。
    想到此,笠原一鹤身形向下一塌,右臂向上一抬,只听得“刷”的一声,寒光闪处,他已把一口长刀撤在了手中。
    合一少僧见他陡然把刀撤了出来,不由大吃一惊,身形一闪,已飘出了丈许之外!
    他冷冷一笑道:“你……还不把刀放下?”
    笠原一鹤双手握刀,颤声道:“合一师兄,你快快放我走吧!”
    合一大声喝道:“孽障!”向前一纵,已到了笠原一鹤身前,右手一抖,用掌沿,直向着这口刀的刀背上震了过去。
    笠原一鹤不由心中一动,这些中国的招式,他多少也了解一些,心里很是明白,如果这一掌被他震在了刀背之上,那么自己这口刀可就不要再想拿得住!
    他昔日在日本北海道,于冰天雪地里,曾下过极苦的功夫,去研习刀法,其中颇有些惊人的棘手招式!
    当时他右足向前一划,整个身子倏地向前一塌。
    掌中刀,也就在这个时候,忽地一翻,刃口朝外,冷气袭人!
    合一和尚如果不及时抽手,这只手掌可就别想要了。
    他怒哼了一声道:“好呀!”身形陡地狂飘而起,闪开了一边,也就在这个时候,笠原一鹤足下用力一点,整个身子直向东面的一堵红墙之上落了下去!
    他口中低声叫道:“师兄,请您原谅我!……”
    可是那愤怒的和尚,疾怒之下,是如何也不会放他离开,他决心把他留下来。鼻中冷哼了一声道:“你休想!”
    芒鞋点处,如同一片乌云也似的,陡然扑了过去,笠原一鹤身形一杀,也纵了出去,合一又扑了空!
    这和尚口中恨声道:“你想跑么?”陡然扬手打出了三粒“菩提珠”。
    这三粒菩提珠一出手,分上、中、下三路,直向着笠原一鹤的背影上打去,所奔部位,乃是他身上三处穴道。
    合一和尚何尝不知道,这笠原一鹤乃是师父最心爱的弟子;而且他的一生,今后亦将关系着整个佛门的兴亡。
    所以“菩提珠”出手并不重,所打之处更非要害,用心只想把他击倒而已!
    可是他也是太小看了这个异国武士。
    合一的菩提珠乍一出手,就见笠原一鹤猛地一个翻身,掌中刀向外一点,随之向下一画,只听得“叮当”一阵响声,三粒菩提珠尽落尘地!
    笠原一鹤打落了暗器之后,微微发了一下呆,回身就跑,可是那位阴魂不散的师兄,却是死盯着他。
    他如同一阵风也似的,又扑了上来,右掌向外一劈,这一次用了八成力,一掌直向着笠原一鹤胯骨上击去。
    笠原一鹤知道,自己如果不给这个师兄一点儿厉害,而想走,却是万难了。
    存了这种心,他暂时倒并不想再跑。当时身形一滚,掌中刀向外一挑,快同闪电也似地直向着合一和尚肩上挑来!
    合一口中“唔!”了一声,他施出了涵一和尚所传授的一个“弹”字!那留有长指甲的手指,向外一点,“铮”一声,笠原一鹤长刀竟被他点了开去。
    笠原一鹤不由大吃了一惊,此时此刻,他只求脱身,一切也顾不得了!
    他又哪里知道,这位合一师兄,出家人慈悲为怀,处处都对自己手下留情,只以为他是对自己下毒手呢。
    当时他身形一偏,合一拨风一指点到,笠原一鹤又向右一偏,可是合一和尚的指尖一转,又自点到。
    笠原一鹤口中“啊”了一声,忽地翻身就倒!
    合一和尚怔了一下,心想:“怪也,我莫非错伤了他!”
    想到此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注目看时,笠原一鹤仍然伏地不动!合一皱眉轻唤了声:
    “师弟!”
    笠原一鹤一声不哼,合一不由口中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我都做了些什么?”
    口中念着,弯下腰来,用手去抱笠原一鹤的身子。
    就在这个时候,那伏着不动的笠原一鹤,突然一个急翻,口中道:“师兄得罪了!”
    刀是由左腋之下递出来的,快、狠、准!
    刀光一闪,合一和尚由于太近,太没有防守,竟是再也躲避不及!
    只听他口中“哦”了一声,这一刀,竟自把他右腿戳了一个透穿!
    随着他的拔刀之声,鲜血如泉水一般地喷了出来,合一和尚怎能再挺得住,他口中“啊哟”又叫了一声,一个踉跄,随即倒了下去。
    笠原一鹤见侥幸成功,不由大喜。他再也不敢停留,身子倏起倏落地,一路翻纵了出去,一刹时,已扑出庙墙以外。
    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脚下一脚深,一脚浅,所踏的尽是水田,这时他才知道,已是到了平地了。
    笠原一鹤站定了脚步,只觉得周身上下全是水,里面是汗,外面是水,头发披散着,那样子真像是一个鬼,再看看一双裤脚,竟被稀泥敷满了。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暗想到:“我这是何苦啊!”
    走到了一个干燥的田埂上,他坐下缓了缓气。
    天空这时月亮又出来了,照得附近的云彩都成了白色,远山近影历历在目!
    他把鞋上的泥弄掉擦了擦,内心这时才感觉到自己闯下了大祸,他想:“天啊!我真该死,那合一师兄,不知被我伤成了什么样子?”想到此,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顿时站了起来!
    他紧紧抓住刀柄,刀上的光映着月光,闪闪的,冷森森地泛着杀气。
    他想:“我不会把他杀死了吧?”想到此,猛地转过身来,心中怔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看!”可是才走了两三步,他就又站住了脚步,咬了一下嘴唇,心中想到:
    “我真糊涂,我还能回去吗?”
    想到此,就又愣住了,只觉得透体生凉。
    想到了父亲的叮嘱,想到了涵一和尚对自己的宠望,而自己竟叛离了他;而且更惹下了这么一桩大祸,忍不住掉下了两滴泪。
    他喃喃地说:“我真该死!”于是又想到了那合一和尚被自己刀刺中时的叫声,仿佛像是受了伤,并不是伤中要害的样子,心中不禁又放宽了一些。
    他跺了一下脚说道:“我心真狠!”
    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日本话,想到那师兄还不是为自己好,而自己竟忍心伤他!
    一个人不时感叹伤心地自谴,内心却有了主张,他想:一旦自己把事情办完之后,那时一定再回到寺内,向涵一和尚请罪,自己一定要求他和合一师兄降罪,现在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
    这么想了一会儿,心中才又重新坚强了起来。
    他找到了一个水池,脱下了鞋子,把脚上的泥好好地洗了个干净;然后由行囊之中找出了一套新衣新鞋,重新换好。
    这时天边已微微透出了一些曙色,空气之中,带着一些寒冷!
    起先他本以为庙里的和尚,或是涵一老方丈他们,必定会追下来;可是等了这么久,并不见他们任何一人,他内心不禁大为放宽。同时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暗暗想着,也许师父已经不要自己了!
    一个人嘘唏了一阵,把刀还入鞘内,看眼前有一道黄土驿道,他就顺着这条驿道一直走了下去。
    渐渐地天色更亮了,几处农家的雄鸡扯高了嗓子咯咯直叫,笠原一鹤停住了脚步,见眼前有一块石碑。
    这和他们日本是一样的,他知道,那石碑之上必是标明了某某地界。说真的,自己糊里糊涂地住到了庙里,竟连这是个什么地方也不清楚,确实也够迷糊了。
    想着就走到那石碑之前,弯下腰来,见石碑上果然刻着“清水河界”四个字。
    他就记住了这四个字,一时却又不知道,这清水河界是属于哪一省的。他知道中国是分很多省份的,自己失宝是在“冀”省,这两三月来,算一算经过了“鲁”、“苏”
    三省。
    现在却是不知道来到了哪一个省份了,好在这个对自己也没有什么重要。想着,就见有两个人,肩上挑着空的扁担,边唱边哼地向这边走过来,一眼看见了他,一起都停住脚步不走了!
    笠原一鹤心知这是自己这一身衣服,把他二人给惊吓住了,当时却也不在乎。
    他对着二人,学着中国的礼节,抱了一下拳,含笑道:“两位老哥请呀!”
    二人闻声,又相互看了一眼,想必是听出他声音很怪,而感到惊奇。这时其中之一点了点头道:“你是观里的道士吧!”
    笠原一鹤可也不大明白什么道士不道士的,就含糊点了一下头道:“不错,请问这是哪一省,什么地方?”
    二人之中,有一人戴着破烂的瓜皮帽,红红的酒糟鼻子,说话之前先龀牙,他吸了一口气,道:“道爷,你可真是糊涂人家了,这是安徽省芜湖县,道爷,你要上哪去呀?”
    笠原一鹤点了一下头,就抱了抱拳道:“再见!”
    他说完话,足下就大步向前行去,再听得二人在身后小声说着话,其中之一道:
    “怪事,一个道人带这么多刀在身上干嘛呀?这年头可真是……”
    笠原一鹤听在耳中,足下加快前行,并不回头。
    来到中国这几个月来,他别的无从体会,却感觉到中国这个老大的帝国,这里的人民,都是如此善良;而且生性是那么的爱好和平。
    这一点和日本比起来,却相差得太远了,在日本,人们对于械斗、凶杀已看惯了,并不以为奇;可是在中国,甚至于带一口刀,也会遭受到路人的奇怪和侧视。
    他是一个生性倔强的武士,尽管来到了中国,却也并不愿意“入乡随俗”,所以至今日为止,他仍然穿着他的和服,甚至于连武士刀也不肯从身上取下来。
    这情形为他招惹上了很多的麻烦,生了很多不必要的误会,可是他依然如此,并不为忤。
    日出的时候,他已来到了芜湖城内的市街之上,这地方文风频盛,市街上出售纸墨的店铺甚多。
    笠原一鹤此行主要察访的对象还是徐氏父女,徐女惊鸿一瞥地在荒野出现,自己已经见识过了;可是她父亲徐雷,自己却是从未见过。
    听匡长青曾说过,此老武功出众,他女儿武功已经如此,更不要再说他了。想到此,这位日本的武士内心不禁更焦急了。
    芜湖城内有一家“老松客栈”,气派古雅,颇有唐风,笠原一鹤住在这里,就好像在日本京都、名古屋等地住栈房一样。
    他在旅客名簿上,留下了“日本武士·笠原一鹤”几个大字,这家店房内,不禁大为噪动,纷纷走到他窗前观望,都来看望一下这位来自异国的武士。
    中国地方如此之大,要在这广大的人群里,去查访这么两个人,真好比“海底捞针”
    一样的。可是他并不是这么想,他认为自己总有机会遇见这两个人;而且一定能够把失物讨回。不过却不是眼前能办到的事。
    当初足利将军曾有一封信,要自己面呈明朝天子,这封信却被涵一和尚索去了,笠原一鹤几次索讨,老和尚都告诉他时候不到,这封重要的信,他要暂时保管。
    笠原一鹤走时匆忙,竟是忘了这回事,此刻想起来,不禁甚是懊丧!可是转念一想,涵一和尚那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夫,自己要去盗信,简直是妄想;而且涵一和尚所以不把这封重要的函件给自己,必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又哪里能明白自己的心境!
    涵一和尚是他父亲生平第一挚友至交,本是父辈人物,如今更有师徒之份,笠原在哪一方面来说,也不敢有所冲撞他,这件事实在棘手得很。
    有了以上几点困难,他才决定暂时不去讨还那封呈给皇帝的信;可是他内心却有一个大胆的决定。
    足利将军以十万火急的心情,派他到中国去完成这件使命,却未想到他竟会出此意外。在万般无奈之下,这位日本武士,不得不试着亲自去面谒中国的永乐皇帝!
    这是他内心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因为,这位天国皇帝朱棣,自谋惠帝登基以后,对于本身的防范,可谓是严谨到了极点。尤其是近两年,妖妇唐赛儿作乱,平定之后,这位大明的天子,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小心防范着,庚子年特置“东厂”,网罗了天下不少的能人异士,号称为“锦衣卫”。这些“锦衣卫”也就是俗谓的“大内卫士”,其职责专门负责皇帝的安全,以及侦办一些有关宫内的案件。
    此辈人物,其中固然很多是属于“沽名钓誉”之流,但是却也有很多,是武林中少见的能人异士。所以笠原一鹤要想独自探宫,面谒成祖,套一句俗话,那是谈何容易,笠原一鹤这种念头,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已,真要实行起来,只怕是难以实现。
    在“老松客栈”里,他停留了数日,又思他去!可是一个人倒霉的时候,真是什么事也都叫他遇上,这位年轻武士,正想备马北行的当儿,却忽然又病倒了。
    这病来势不轻,不时发冷发热,笠原一鹤不得不在这家店内住了下来。
    等到病好了,已是秋去冬来,雪花飘飘的日子。
    笠原一鹤客地病倒,更感到悲伤寂寞,所幸店中的伙计,对他倒是不厌其烦地热心照料,嘘寒问暖,请医送茶,甚是亲切。
    来时,他身边倒是带有极为充裕的银子,不愁花用,大病初愈,暂时他倒是不想走动了。
    客房内生了一盆火,雪花簌籁地落下来,院子里的茶花、早梅,都开了,美得很。
    虽说是旅途客地,但是却别有一番幽雅的情趣。
    笠原一鹤深邃的一双眸子,显得更深了,站在窗前,望着院中的雪花,这位异国的游子,不禁想到了遥远的家乡,此刻,当然也该落雪了。他想到在日本,每逢这种落雪的季节之时,自己必定在雪原上纵驰划溜,其趣无穷;而今日,雪虽是同样的美,却早已失去了这份心情。
    正当他睹景生情的当儿,他却看见对面的一间客房门打开了,一个身着棉衣十足的道学老先生走出来!
    这人笠原一鹤早在七八天前,就发现他了,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客人,可是对方却对着他掀唇一笑,露出了几颗黄焦焦,被烟所熏的牙齿。
    笠原一鹤只得点了点头,老人双手笼在袖内,弯腰笑道:“先生早啊,今天可真冷呀!”
    当下含蓄地一笑道:“噢!还好,老人家是本地人么?”
    这人听他答话,就眯着双眼,向窗前行来,走到了笠原一鹤近前,嘻嘻笑道:“小老儿是徽州人,先生你……是?”
    说罢一双黄黄的眼珠,却在他身上转来转去,笠原一鹤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本地人!”
    老人口中“哦”了一声,连连点着头,一只手却抬起来,捋着他唇下的几根长短不一的胡子。
    笠原一鹤这时才看清了老者的面目,见他皮肤很黑,右腮之下,生有一个小小的黑痣,两道眉毛,几乎快要掉光了,黄焦焦的就像针也似的。一个大鼻子,却是又红又圆,十足的酒糟鼻。
    他身上所穿的这件棉袄,也确实是相当旧了,袖肘的地方,布面已破,露出发黄的红棉,相当的里邋遢!
    笠原一鹤倒是很同情他,问道:“老人家是做什么买卖发财?”
    老人龀牙一笑,搓着一双黄茧的手道:“发财可是不敢当,不过将就着过日子罢了!”
    说着咳嗽了几声,又道:“小老儿在徽州城里,开有一家墨纸的店铺,专门是出售我们徽州的墨和笔,勉强地糊口过日子!”
    笠原一鹤见他说话时,口内不停地吸着冷气,哧哧哈哈,像是不胜寒冷的模样,不忍心道:“老人家,外面寒冷,到屋里来说话吧!”
    老头儿笑着缩了一下脖子,道:“好吧,正要拜访!”
    笠原一鹤忙转过身来,把房门打开,不一会儿,老头儿就走了进来。
    他搓着两只手,微微地弯着腰,一副酸儒的模样,进室之后,哈了一口气道:“这可就暖和多了!”
    自从在大沽沙上失宝之后,笠原一鹤对于一切陌生人,都小心多了,只是此刻自己身无长物,并不怕别人再打自己什么主意!尤其是眼前这个酸腐的糟老头儿,他是绝对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不对劲!
    这时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却由靴筒里抽出一根细长的旱烟杆儿,打着了火,猛吸了起来。
    笠原一鹤为他倒了一杯茶,却见老头儿,一双微微发黄的眼珠子,到处看了一转;最后落在了矮几上那几把刀上。他笑了笑道:“还没请教贵姓?”
    笠原一鹤忽然心中一动,就点了点头道:“我姓笠……”
    老头儿抽了一口烟,在烟雾里连连眨动着细长的双眼,咳了一声,吐出了一口痰。
    笠原一鹤这时却巴不得他赶快走了,二人相对无言了一刻,老头儿用烟袋杆子在棉鞋底上敲了几下,嘻嘻笑道:“在外面走动的人,尤其是年纪轻轻的,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这个年头坏人太多!”
    笠原一鹤不由愕了一下,道:“老先生所指为何?”
    老人家喷了一口烟,笑道:“没有什么!”说完又用烟袋杆子,指了一下笠原一鹤放在矮几上的三口刀,笑道:“我是看见了刀,想到你先生必定是一个练武的人!”
    老头儿说了这句话,又喝了一口茶,把烟袋杆子往靴筒里一插,拱了一下手道:
    “打搅!打搅!”
    说着就站了起来,笠原忙起身相送,走到了门口,笠原寒暄道:“老先生名下是……”
    这位看来冬烘十足的老头儿笑了笑道:“我姓祝……”
    笠原一鹤点了点头,说道:“祝老先生。”
    老头儿这时已迈出门外,却又回头笑道:“笠先生在芜湖还要住多久?”
    笠原一鹤已对老人留下了心,闻言摇了摇头道:“这个还没有一定!”
    老头儿笑了笑,也没有再说什么,一只手捞着棉袄的下摆,抖抖颤颤地,就走了。
    笠原一鹤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却奇怪地想着:“莫非像这么一个老朽的人物,居然也是心怀不轨,图谋对我不利不成?”
    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家,实在是太怪了,无奇不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在中国是很应验的。
    想到此,他不禁内心阵阵担忧了起来,使他不明白的是,这些人,怎么消息会如此灵通?怎么会知道这件隐秘?
    如果这个老头儿,真是在打着盗宝的念头,那么他可真是看走眼了,他应该知道,那批宝物如今已不在自己手上了,应该去找姓徐的父女才对!
    可是这种事,又怎能对陌生人启口!
    他考虑了甚久,只有一个办法,快点走。可是这大雪的天,行路是太不方便,自己所带衣服又不多,一路换洗甚是不便,于是心想,雪一停就走!
    当日黄昏的时候,他早早把窗门关上,独自在灯下观赏着他的刀,外面的雪却是越下越大了,一团团的雪花,就像是半空飞絮,一层层地堆积在地上,厚得就像是铺了一层棉花!
    笠原一鹤不禁深深地发起愁来,他看了一会儿刀,觉得一个人甚是冷清,想不到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已把自己的英雄壮志磨灭得没有一些儿了。
    收下了刀,正要熄灯上床,忽听得门上有人“笃笃”地敲了两下,笠原一怔道:
    “谁?”
    没有一点儿回声!
    他确信自己耳朵,绝不会听错,必定是有人,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如此深夜,前来造访,绝不会是什么好预兆!
    笠原一鹤冷冷一笑道:“好吧!”他抽出了刀,反手背在肩后,足下一跨已来到了门前,当时右手背刀,左手紧握门柄,身形翩然而出,口中再次问道:“是谁?”
    空廊寂静,哪有人影?只是拉门时,飘飘闪闪地掉下了一张纸。
    笠原一鹤剑眉微剪,弯腰把这张纸捡了起来,见是一张写有黑字的信笺!
    他左右望了一眼,一片寂静,倒是对面的窗上,映着黄昏昏的灯光!
    笠原一鹤先不看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匆匆揣好了这一张纸条,一弯腰,“嗖”的一声,已窜了出去,落在了对面的窗前!
    他心中想道:“莫非是这个老人弄的玄虚?我倒要看看他在也不在?”
    想着身形一长,已拔起了丈许高下,单手已攀在了一根老树枝上,面对着紧闭的窗户,这位日本的武士,用手上的刀,向前慢慢一送,窗户纸已被他的钢刀,刺了一个小洞,这时夜静更深,院内没有一人。
    他把眸子紧紧凑上去,室内一切,立刻清晰可见,那个姓祝的老人,正自就着一盏油灯,在细细地读书,嘴里嘟嘟唧唧,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不时见他摇头晃脑,下半个身子,整个包在一床棉被里,样子真是酸腐到了极点!
    笠原一鹤看了一会儿,心中觉得很是好笑,对他怀疑之心已然大去,遂飘身而下。
    心中却是一团狐疑,如此寒夜,又是谁来叩门投书?这真是怪哉!
    他匆匆返回房内,把门关上,掏出了那张字纸,打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一笔狂草,走墨有如龙飞凤舞一般,上面写的是:``一鹤贤侄:
    “敌人近在咫尺,随时要取你性命,一切谨慎,近日不宜外出,最好脱下和服,换上汉装,如守室不出,可保无虑也。字示。”
    老叔留字``
    笠原一鹤费了很大劲,才看懂了对方的草书,不由甚为惊讶,对着孤灯发了好半天怔。心中却大为不解道:“奇怪,这人是谁呢?口气如此夸大,居然自称老叔?莫非是段南洲恩师不成?”
    想着又摇了摇头,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段南洲已入佛门,已得法号为“涵一”,断不会再以俗礼见称,何况他与自己如今是师徒之份,又怎会称自己为贤侄?
    再说,自己伤了师兄逃来,如果真要是他老人家,又岂会有如此口气?只怕早就怪罪下来了。
    这么一想更不禁傻住了。
    他又继续想了很久,愈想愈是不解!因为他来到中国不久,根本就没交过什么朋友,知道他的人可以说没有,这真是怪哉!
    笠原一鹤忽然想到了匡长青,这是他来中原所结交的唯一朋友,莫非是他?可是对方的岁数,和自己相差不多,又怎会以“老叔”自居呢?他又岂能开这个玩笑。
    愈想愈糊涂,根本没有办法再往下想了,又打开了那张纸条,研究了半天,仍是一无头绪。
    最后他只好不再想下去了,心中却不禁暗暗忖道:“说不定这封信,正是那老头自己写的也不一定!”
    信上说有人要害自己的性命,这会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心中虽是决定不再想,可是越不想,问题越是层出不穷,忍不住怒由心起。
    他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一跳而起,“呛”的一声,把宝刀抽了出来,只见他满面愤怒,朗然笑了一声,推开了风门,走向院中,大声叫道:“哪里来的臭贼?你走出来,大爷我,可不要你来报信!”
    雪很大,都飘到他的脸上,张嘴的时候,甚至于都飘到了他的嘴里,他只好闭上了嘴!
    恨到极处,手中的刀,嗖嗖地往空中,一连劈了十几下,闪电般的刀刃,把飘落下的雪花,都砍成碎片,雪光映着刀光,更觉冷森森的煞是可怕。
    他舞了几刀,犹未能泄恨,身形一蹿上了房檐,在房上又观望了一会儿,只觉眼望的地方是一片白,哪有什么人影?
    忽然心中又动了一下,暗想到:“我何不看看此人留下了什么足迹没有?也许能够从脚印上,追探出一点眉目,也未可知!”
    想到此,就弯下腰来,仔细在雪上看,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什么足印。
    这么一来,他内心就不禁有些吃惊了,身形随这飘落而下,又弯下腰来,在雪地里找来找去。
    忽然,他发现了一行极为清晰的脚印,就在眼前不远,不由心中一喜,暗自笑道:
    “你可是露下了马脚了,我倒看看是谁?”
    想着头也没有抬,低着头,慢慢一步一步向前找去,差不多走了十几步,忽然发现脚印尽头,有一双笨重的脚,死死地踩在雪内!
    笠原一鹤不由大吃一惊,同时之间,却听得一人发出山羊一样的笑声道:“哎哟!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笠先生!”
    笠原一鹤不由面上一红,原来面前站的这人,哪是什么顽强大敌,竟是对面那个姓祝的老人。
    笠原极不自然地笑了笑,点了一下头,红着脸道:“夜这么深了,你老人家还没睡?”
    这位祝老先生,缩着脖子,袖着手,吃吃笑道:“正要关门睡觉,听见你在院子里叫唤,当是什么事呢!”说着“哧”又笑了一声,道:“嘿!笠先生,你可真有意思……”
    笠原一鹤不大高兴地道:“有什么……意思?”
    姓祝的老头子晃了一下头道:“你拿刀砍什么呀?砍雪?嘻,有意思极了!”
    笠原一鹤气道:“我是在练刀!”
    祝老头“哦”了一声,连连点头道:“难得!难得!老弟,你掉了什么东西呢?”
    笠原一鹤知道他在笑自己弯腰看地,含糊地摇了摇头道:“我的刀鞘子掉了,不要紧,明天天亮了就可以找到!”
    祝老头两只手在袖子里抖嗦一下,连连点着头,笑道:“我说呢,这么大雪,可是不大好找!”
    笠原一鹤一肚子的闷气,无从发泄,此刻反吃这个不相干老人取笑一阵,着实无味,当时点头道:“老先生要是没事,我走了!”
    祝老头拱手弯腰,说道;“请……请便!”
    笠原一鹤一肚子气返回房内,把门关上了,心中却不禁想到了那投书人,必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只看他那种来去如风的身手,和雪地上居然不着一丝痕迹,此人那身轻功,就足足在自己之上。
    他不由深深皱着双眉,对于中国,这个能人辈出的地方,他真是钦佩了。这些所谓的奇人异士,却又是一些看来丝毫不起眼的人,真令人难窥全豹,莫测高深。
    这一夜,就在猜疑惊恐之中过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笠原一鹤早早起来,收拾了一切,唤来了店伙计算清了钱,他又取出了一些银子,嘱他们去为自己买一匹马!
    想到了那封投书曾嘱咐自己,叫自己不可妄动,他内心倒是不无犹豫!可是他乃一个堂堂武士,又怎能去相信一个陌生人的一封信呢?如果那人是别有用心呢?所以他仍然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决定一切!
    他走到门口,向外望望,却看见对面那个祝老头,用老棉鞋,在那将欲化的雪上踩踏着,大概他是爱听踩踏在雪上的那种声音吧!
    他头上戴着一顶绒线的小帽子,几根秃眉,在雪的映照之下,闪闪发着白光,看来就像是几根钢针一样的。
    笠原一鹤看他的时候,他却微笑点头道:“怎么,要走了么?”
    笠原一鹤只得点头道:“是的,是的,我有事,我先走了!”
    祝老头弯下腰来,说道:“顺风,顺风!”
    说着他就转身回房去了,笠原一鹤把一切都弄好之后,店伙计已为他牵来了一匹骏马,要价纹银二十五两,这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笠原一鹤不由大吃了一惊。
    可是当他看了那匹马之后,却也就不以为贵了,那是一匹灰毛红目,雪白四蹄的骏马,笠原一鹤是很懂得马的,这匹马耳耸鼻大,鬃毛长,牙口好,象征着它正当少年。
    于是他照数付了银子,把简单的行李,放上了马背,几口钢刀插在胸前,天气寒冷,他在头上戴了一顶武士的小钢帽!如此一打扮,当真是英姿飒爽,十分的英俊了。
    店伙为他牵着马,穿廊而出,忽然他想到那个祝老头,照礼应该过去打个招呼,于是就转到他门前,不由顿时一怔!
    原来那祝老头房门敞开,内中衣物已搬一空。
    他呆了呆,道:“咦,人呢?”
    身后的伙计,笑道:“大爷,你是问那只老山羊么?走了!”
    笠原眨了一下眸子,暗想到:“怎么刚才还同我说话,这一会儿却已走了?好快!”
    当时就偏头问道:“你叫他什么?”
    那伙计脸一红,讪讪笑道:“大爷,你别见怪,小的可是说着玩的。祝老先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因他老人家笑起来声音很怪,像山羊,所以我们大伙都就叫他祝山羊!”
    说着笑了一声,龀着牙道:“大爷,你们是朋友?”
    笠原一鹤摇了摇头道:“我们才认识不久,这祝老先生是做什么事情的?你可知道?”
    伙计翻了一下眼皮,说道:“我知道,他老人家是开笔墨坊,专门做纸墨生意的!”
    缩了一下脖子,吸了一下鼻涕,他又说道:“这位老爷子可是怪透了,人家骑马,他也骑马,可是他的马比驴还小,也不知是在哪里找的!”
    笠原一鹤不由点了点头,一时想到那祝老头,骑在如此的一匹小马上,那种滑稽的样子,不由笑了笑,事不关己,一笑也就算了。
    出了客栈,一路打马北行,不久,已可望见瀚阔的长江水了,水上舟舶云集,橹樯如林。
    笠原驻马前望,心中不禁有所思虑,他决定暂时不乘船,先跑他一程再说。
    于是,抖动丝辔,胯下神驹,发动四蹄,如箭也似地顺着江边飞驰了下去。
    这一程,最少跑了也有三四十里路,前望着江水,更是广阔,只是江上行船,已不似先前那么拥挤了。
    他勒住了马,正在展望江势,忽听到江上有人高声唤道:“喂!喂!客官,客官!”
    笠原偏头望时,却见身后飞快地驰来一条双帆四橹的中号座船,一个头戴雨笠的汉子,正自向自己挥着手。
    霎时间,船行近了,那汉子高声叫道:“客官,搭个便船吧,便宜得很!”
    笠原一鹤不经思索地点了一下头道:“好吧!”
    那船伙计一跃下船,把船硬拖至江边,放下踏板,把马拉了上去,笠原随后又上去。
    上船之后,就见船内甚空,只有两个客人,一个是矮小的个子,年有四十上下的汉子,穿得很体面,留着小胡子,弯着腰向笠原施一礼。
    另一个,却是一个年有六十五六的老者,一身灰布长衫,一只眼像是失明了,用一块云纸罩着,颔下一缕黑须,看来甚是清癯!
    他独自把盏,朝着江上,并不和笠原打招呼,那舟子搭了笠原一鹤,正要撤板,忽听见一声尖细的声音道:“慢着,我也搭个便船!”
    大家循声望去,却见远处沙滩上,一人一骑,飞快驰了过来,人马都显得很小。
    笠原一鹤先见那马小得可怜,正自惊异,谁知再一看马上的人,他不由顿时呆住了!
    敢情那马上不是旁人,正是那个绰号老山羊姓祝的老头儿,他一面跑,一面狂舞着手道:
    “等等!等等!我来了!”
    舟子回头望望那两个人,那个矮子皱了一下眉,道:“快走,我们不再搭别人了!”
    可是那姓祝的老人,别看他的马小,却是快得很,这时已跑到近前,这老头儿,跳下马,不等他撤跳板,拉着马就上来了!
    姓祝的老头儿,这种突然的动作,令舟内各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个矮子,更形大怒!
    他瞪大了眼睛,说道:“咦,这是怎么一回事?谁叫你上来的呀?快下去,下去!”
    祝老头脸上堆笑,连连拱揖道:“外面走的人,行个方便吧,我多给钱也就是了!”
    这时舟内那个矮汉,走过来道:“老头,你是干什么的,说不搭就是不搭,怎么这么啰嗦!”
    祝老头连连打躬道:“何必呢?我又不占什么地方,你先生行个方便吧!”
    说着一只手拍着他那头小马的屁股:“走!走!咱们到一边去!”
    笠原一鹤见那匹马,非但较常马为小,而且身上多处皮毛,均已脱落,真是难看得很。
    祝老头把马赶到了船尾边,口中叹着气道:“做小生意的人嘛,可怜哟!”
    嘴里面说着,一面把马背上的大包袱解下来,放在了船板之上;然后自己又坐在包袱上,那样子是在这里坐定不走了!
    那穿着讲究的矮个子,看到此皱了一下眉,这时靠窗坐的那个高大老者,似已有些感到不耐,他回过头来,嘿嘿笑道:“这么大的船,多搭一个人又算什么,快走吧,这样走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地头?真是……”
    矮汉子听他这么说,像是无可奈何地道:“好吧!”
    说着目光看着祝老头,冷笑道:“老头儿,让你上船是可以,你可别捣蛋!”才说至此,那个高大的老者,忽然大声道:“怎么回事,给我下的面呢?”
    矮汉子回头笑道:“大爷你没有看见吧?等顺风上了帆,伙计才得闲呢!”
    那个高大的老者笑了笑,偏过头来,以那一只独眼望了望笠原一鹤。
    笠原一鹤正想把目光转开,那瞎了一目的老者,却笑着把手上的茶杯举了一下,微笑道:“喂,朋友,船上风寒,喝一口茶吧!”
    笠原一鹤礼貌地欠了一下身子道:“谢谢!我还不渴!”
    说着他目光一偏,却见那姓祝的老头,也正在向这边看着。
    笠原一鹤正想对他点点头,可是那祝老头,却又把目光瞟向一边去了,一鹤不由呆了呆,心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不认识我了呢?”
    想着又仔细看了他几眼,又觉得客栈内的老人,正是此人,绝对错不了。他是一个直性人,心情是全往直处想,也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心里可是老大的不乐。暗暗忖道:
    “你又有什么了不起,莫非我笠原一鹤还非得与你攀交不成?”想到此,也就不再去看他。那老者,这时指着一张椅子,笑道:“来!来!来!请坐下来吧!”
    笠原一鹤就不客气走过去坐了下来!
    这时船伙计走过来献了一杯茶,独目老人一笑道:“兄弟,你是上哪去呀?”
    笠原一鹤一笑道:“还没有一定的去处!”
    老人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杯子道:“是往北边去吧!”
    笠原一鹤点了一下头道:“是的。”
    这老人呵呵笑道:“太巧了,我也是往北走!”才说到此,在船尾晒太阳的那个祝老头,也发出了一声尖笑道:“太巧了,我也是往北面走,嘻嘻!”
    独目老者,用那仅有的一只眼,狠狠扫了他一眼,祝老头挺不自然地龀牙笑着,点头不是点头,哈腰不是哈腰。
    独目老者忽然像是呆了一下,他站起来,慢慢走向船尾,姓祝的矮老头现出很是惊怕的样子,他嗫嚅道:“怎么啦,我说错了话是不是?”
    独目老人这一站起来,才看出此老身材极高,较常人最少要高出一头,他慢慢走到祝老头身前,低头看了他半天道:“朋友,你贵姓?”
    祝老头由地上站起来,一面拍着身上的棉袍子,尴尬地笑道:“小老儿姓祝,老兄你贵姓?”
    老者哼了一声道:“你不要问我!”说着又用手把他的包袱解开来,看了看,祝老头忙道:“是文具,笔墨纸砚都有!”
    老者翻看了一会儿,又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冷冷说道:“你上北面去干什么?”
    祝老头怔了一下道:“做生意呀,先去金陵!”
    老者问道:“金陵什么字号?”
    祝老头一笑道:“马四胡同的文宝斋,你老请多照应!”
    独目老者又瞥了瞥对方身上,一身厚棉袄,足下是一双大棉鞋,一副冬烘道学的样子。
    他皱眉想了一会儿,哼了一声道:“这船我已经包下,我看到了当涂,你先下船吧!”
    祝老头堆笑道:“你先生也真是的,我又不占地方,大家都是在外行路的,你老要是嫌我多嘴,我不说话就是了!”
    独目老者愤愤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好吧,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只要你不后悔就是!”说着愤然转身而去!
    祝老头一面包着他的包袱,一面嘻嘻笑道:“绝不后悔,你老人家放心吧!”
    独目老者这时又坐回原处,这时船伙计送上面来,老者对笠原一鹤礼让道:“来,兄弟,你大概也饿了,先来碗面,来!来!”
    说着就把面碗送了过去,笠原一鹤肚子也确实有些饿了,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接过碗来,却听见一边的祝老头咳嗽了一声,笠原一鹤用眼一看,就见祝老头对着自己摇了摇头,笠原一鹤不由心中一动,暗忖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瞎目老者,含笑说道:“趁热吃了吧!”
    笠原转念一想,又把面碗推了回去,摇了摇头道:“谢谢!我还不大饿!”
    老者不禁怔了一下,又笑道:“吃吧,一碗面,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你也要给钱的!”
    笠原见碗内有香喷喷的牛肉,汁浓味香,不由咽了一下唾液,忍不住又用眸子,向那祝老头儿望去。
    祝老头儿这一次明显地对他摆摆手,笠原心知有故,就笑了笑道:“不要客气,我不吃!”
    老者见他坚决不吃,不禁皱了下眉。他因而顺着笠原的目光,向前望去,却见祝老头正在太阳下面,翻弄着他的大棉袄,并没有什么异状,不由暗暗道了声奇也!当时一笑,就对那伙计摆手道:“你就端回去好了,等一会儿我们再弄好的给他吃!”
    老者嘻嘻一笑,笠原不由猛地叱道:“站住!”
    那伙计正自端碗要走,闻声忽然站住,笠原赶上去把那碗面接过来,冷冷笑道:
    “里面有什么东西?”
    伙计翻了一下眸子,呐呐道:“牛肉呀……怎么啦?大爷!”
    笠原哼了一声,道:“牛肉?好,你把牛肉吃下去,吃……”
    伙计打了个哆嗦,口中道:“这个……这……”
    这时那个矮汉子由一边走过来,嘻嘻一笑道:“你们不吃,我吃!”
    说着就把面碗端过,走到一边坐下,笠原不由心中一动,上前道:“喂,你可当心,面里可能有毒!”
《鹤舞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