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墨龙斗双凶

就在这几乎是同一时候的另一条道路之上,又来了一人一骑!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灰裘大汉。
    他只是对这支已在前行的奇异队伍,以及随在轿后的那匹黑色健马,淡淡看了一眼,便自驰过。
    可惜,他没有停留。
    这支别人看来极为奇异的队伍,却并未能引起灰裘大汉的特别注意。
    也可惜,他来得迟了半步,使轿中人儿,并没有注意到他。
    其实,轿内人儿,如今已陶醉在一种栩栩然的情绪之中,哪里会对其他事物,加以注意。
    这灰裘大汉的一人一骑,渐驰渐远,消失于茫茫暮色之中。
    但他适才所出现的方向,又来了两条人影。
    这两条人影,轻如烟,捷如电。
    未隔多久,居然赶上了那支奇异的队伍,并向华丽大轿,略为注目,超越过去。
    暮色苍苍中,传来了冰冷话声:“看见么?老大,谱儿不小!”
    另一个更为冷酷的语音答道:“现在咱们没有功夫,老二,收收心吧。”
    语声方落,轿前四位白袍老者,左前方的那人,突然叱道:“是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给我站住!”
    声落,轿停,他们八道犀利目光,一齐凝注着适才超越过去的两条人影。
    十来丈外的两条人影,闻声止步,突然回身,赫然竟是那“勾漏二凶”!
    大凶首先喝道:“刚才是谁说话?”
    左前方的白袍老者,冷然答道;“老夫阴常!”
    这“勾漏双凶”中的大凶,复姓“公羊”,单名一个“赤”字,闻言之下,哂然说道:“阴老头,你莫非活腻了么?”
    公羊赤虽仅淡淡二语,语气却极为傲慢逼人。
    阴常毫不为意地,点头答道:“对了,妄自超越我谷主大轿,本就其罪当诛,更复口出狂言,语气轻谩,你才是真有一点活腻了呢!”
    公羊赤听得“谷主”二字,不由神色微变,“哦”了一声,怪笑说道:“原来老夫弟兄,居然误打误闯地,遇上‘翡翠谷主’大轿,真是荣幸得很!”
    轿中人“嗤”的一声冷笑,笑声内流露出不屑意味。
    公羊赤继续说道:“适才恕我眼拙,不曾认出四位就是‘翡翠谷主’前的‘白衣四灵’。‘翡翠谷主’向不轻出,此番命驾江南,莫非也是有望于‘蟠龙鼎’的事儿么?”
    阴常霍然色变,沉声喝道:“阁下何人?”
    公羊赤阴阴一笑,尚未答话,轿中发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显得极为不耐地发话说道:“目下什么情况?不要多停留,还不起轿!”
    阴常本来有点觉得恼火,因为那声音是发自刚刚上轿子的燕小飞,却完全是一种命令的语气,但因谷主没有出声,所以只有冷然挥手,示意继续上路。
    谁知公羊赤突然欺前一步,目光如电芒地觑定大轿珠帘,冷笑问道:“且慢,老夫知道‘翡翠谷主’是绝代巾帼奇英,号称‘脂粉情魔玉罗刹’,阁下何人?”
    燕小飞答道:“铁血墨龙燕小飞!”
    公羊赤起初听得呆了一呆,但旋即大笑说道:“有道是‘冤家路狭’,果然不错!姓燕的,老夫兄弟,正想找你,却不料你竟神通广大地,躲到这等所在,你怎么还不出轿?”
    燕小飞道:“燕某与你,素味平生,你们找我何事?”
    公羊赤双目之中,凶芒电闪地冷笑答道:“姓燕的,彼此心照不宣,你又何必装甚糊涂?老夫兄弟自认未瞒过你,你却也未瞒过老夫兄弟,蒙你留字指教,特地赶来致谢!”
    “留字指教……”轿内燕小飞喃喃一语,倏然住口不言。
    公羊赤接口说道:“不错,老夫兄弟就是为你故示高明的留字指教而来,倒要看看你‘铁血墨龙’的一身艺业,能高明到甚么地步!”
    轿内的燕小飞,在一阵沉默之后,冷然说道:“你二人应该知道‘铁血墨龙’燕小飞,不是怕事之辈,本当下轿一搏,只因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你二人且留下姓名,在江浙之间,约期一战!”
    公羊赤闻言,立即狂笑说道:“料不到英豪盖世,威震宇内的‘铁血墨龙’竟会说出这等话来!真所谓见面不若闻名,令人失望!不过既然彼此均是逐鼎江浙,必有见面之日,燕小飞我们再见之时,即是你我决斗之期,至于老夫兄弟的姓名你也不必问了,你只记住‘勾漏二凶’便了!”
    说完,公羊赤对着八抬大轿微抱双拳,身形电射,便即疾驰而去。
    但那轿内人儿,却出人意外,突扬轻笑叫道:“二位且请回转,听我一言!”
    这两句话的声音不大,却使十丈外的“勾漏二凶”,为之身形微震,止步回身,脸上神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公羊赤拱手问道:“尊驾莫非‘翡翠谷’谷主,英号‘脂粉情魔玉罗刹’的仲孙姑娘么?”
    轿中人娇笑说道:“二位知道得可真不少,我就是仲孙双成!”
    公羊赤神色忽又-变,目光有点痴痴然地,注向轿帘,陪笑说道:“久闻谷主威名,如雷贯耳,不知把老夫兄弟唤回,有何见教?”
    “岂敢!”轿中的“翡翠谷主”仲孙双成,客套一声,继续莫测喜怒地娇笑说道:“我要向二位证明一点,那就是燕小飞确系威震宇内的盖世英豪!二位耳闻不虚,目睹也不会假,‘铁血墨龙’决不怕事,我要为二位了却这桩心愿,免得俟诸异日!”
    公羊赤呆了一呆,随即狞笑扬声说道:“那是再好不过,老夫兄弟先多谢仲孙谷主!”
    仲孙双成笑道:“二位且慢谢我,或许等会儿又怪我多管闲事!”
    话锋至此微顿,转向轿内的燕小飞低声说道:“我们的事儿,并不太急,你去和这‘勾漏二凶’,比划比划也好。”
    燕小飞在犹豫,并未立即答话。
    仲孙双成从鼻中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点撒娇地,佯嗔道:“你怎么了,难道要我食言不成?何况我也颇想瞻仰你的绝世身手,快去,别让人家久等!”
    又是片刻沉默,突然轿帘微掀,燕小飞闪身而出。
    他双目之中,闪动着一种异样光采,但这种异样光采,究竟意味着些甚么?却只有燕小飞的心中明白。
    他大步越过轿前的“白衣四灵”,走到与“勾漏二凶”约莫相距丈许之外,便突然住足,不言不动。
    公羊赤见了这“铁血墨龙”素称慑人的魁伟身躯,目中虽然凶芒电射,但心中却也怯意暗生,阴阴一笑说道:“大侠客的谱儿不小,你到底是好难请啊!”
    燕小飞置若未闻,木然说道:“时间不多,你我怎样相搏?”
    公羊赤狞笑说道:“老夫兄弟对敌,向来联手,拟请阁下接我十招!”
    燕小飞浓眉微皱问道:“十招之后呢?”
    公羊赤道:“阁下若能十招不败,‘勾漏二凶’从此拜服!如若侥幸承让,你便自行取消‘铁血墨龙’美号!”
    燕小飞点了点头,毅然说道:“使得,就这么办!燕某生平对敌,从不先行出手,二位请吧!”
    公羊赤双目凶光一闪,狞笑说道:“阁下这般骄狂傲气,委实令人心折,老夫恭敬不如从命,你要站稳了!”
    语音方落,竟与二凶公羊浩不约而同地双双飘然而起,一左一右,捷于鬼魅般,猱身欺进,四爪齐探,指风凌厉生啸,分袭燕小飞周身大穴!
    “勾漏二凶”凶名甚大,果然是功力不凡,才一发动攻势,便幻起了漫天指影,把燕小飞的身形罩住!
    燕小飞似乎料不到“勾漏二凶”能有这般厉害!神情微震,突忽冷哼地,双掌飞迎而上。
    这三位当代武林的绝世高手,就在“翡翠谷”谷主“脂粉情魔玉罗刹”仲孙双成的大轿之前,展开了一场风云变色的罕见恶斗!
    尚未到互夺“蟠龙鼎”之时,故而他们如今为的不是个“利”,只是一个“名”字,和一个“气”字!
    一时只见掌影如山,人影如电,并挟着锐啸罡风,狂卷劲气,使满地雪泥,也为之飞溅激射。
    “勾漏二凶”身形飘忽,足下点尘不沾,似是随风进退。
    燕小飞的步履所及,却在雪地上留下浅浅足痕,身形虽也快捷,看去却不如“勾漏二凶”的从容自如。
    尤其在一开始时,公羊赤,公羊浩等“勾漏二凶”,似是怵于“铁血墨龙”盖世威名的心中怯意影响,进招发式之间,均复不无顾虑。
    但三招一过,“勾漏二凶”便双扬厉啸,全力展开攻击,不再有畏怯,自然威势大增。
    那燕小飞却不知怎地,在架隔遮拦,腾挪闪展之间,竟然有捉襟见肘,力不从心现象!
    如此比较之下,很明显地可以看出燕小飞有相形见绌之感。
    难道这号称当世第一高手的“铁血墨龙”,一身武学竟会不如那公羊赤、公羊浩等“勾漏二凶”不成?
    是不是因双拳不敌四手,有点吃亏。
    应该不是,因根据一般评论,认为纵由当今九大门派的掌门联袂合斗,也难在“铁血墨龙”手下,占甚便宜!
    故而,目前这种费解之事,必然另有原因。
    在双方交手之际,轿帘内,曾经透出一声颇含诧异的轻噫,显然这位“翡翠谷”主人,“脂粉情魔玉罗刹”仲孙双成,也起了惊异之感。
    但她虽然在意,却又似不甚在意,立即从轿内吐出她那银铃脆响的悦耳娇音,缓缓数道:“一招!二招!三招……”
    数到第六招之际,“脂粉情魔玉罗刹”仲孙双成竟闭口不言,似是更感诧异!
    注视场中变化。
    双方身形,捷如电掣,转瞬间,业已斗了九招!
    燕小飞虽然能在对方合手联攻之下,保持不败,但已左支右绌,险象横生!
    蓦地里,“勾漏二凶”齐扬凄厉狞笑,公羊赤、公羊浩两条身影,冲天拔起,半空中一翻一扑,十指箕张如钩,掉头飞袭而下!
    仲孙双成突在轿帘内,失声叫道:“这是‘追魂天罗’,你要多加小心!”
    燕小飞眼见“勾漏二凶”来势,耳听仲孙双成之言,不禁心中一震,赶紧飘身疾避。
    无奈他拚斗至此,精力已疲,动作难免略慢。
    “勾漏二凶”存心折敌,半空中狞笑再发,四手齐挥,真力猛吐。
    燕小飞心余力绌,想逃万难,眼看这位威震环宇的“铁血墨龙”,不仅必败,甚至连性命也要交代在对方这招相当歹毒的“追魂天罗”之下!
    仲孙双成一声娇喝,轿帘掀处,两缕锐啸指风,飞袭正在空中扬威耀武的公羊赤、公羊浩兄弟!
    与此同时,十丈外,蹄声动地,清叱忽传,两条既颇娇小,又颇矫捷的白影,疾掠飞驰而来,各骑一人,向空中的“勾漏二凶”,双双出手!
    先扬闷哼,再响“砰砰”两声,“勾漏二凶”的身形,宛如脱线风筝,飞堕出数丈之外!
    脚才沾地,身形便腾,但步履间已是摇晃踉跄,这“勾漏二凶”似是受重伤,丧胆惊魂地,仓皇遁去。
    轿前,那面色如土,冷汗透衣的燕小飞身旁,却多了两位身披白色轻裘的绝色少女。
    这是那“哀牢山断魂崖”,“冷面观音”门下的“二娇”!
    还有一位号称“一俊”的柳少白,则神色冷然,独坐雕鞍,远在五丈以外。
    寒风拂面,使燕小飞于惊悸中略微恢复平静,向“哀牢二娇”一抱双拳,勉强含笑,说了声:“多谢二位姑娘,仗义相援,燕小飞终生不忘!”
    说完,也不询问“二娇”姓名,便闪身进轿内。
    “哀牢二娇”相顾无语,楞在当地,脸上均流露出一片困惑的神色,轿中又得传出“脂粉情魔玉罗刹”仲孙双成的银铃语音,娇笑说道:“你这人真是,怎么连人家姓名,也不请教一声?”
    语音至此微顿,又向“二娇”笑道:“二位姑娘,怎么称谓?”
    “哀牢二娇”本在愕然相视,如今便由居左的一位,目注轿帘,含笑答道:“有劳动问,在下孟岚君,那是我师妹陈紫云。”
    仲孙双成“哦”了一声,娇笑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哀牢山断魂崖’那位‘冷面观音’门下的二位姑娘。这样说来,那马上坐的,定是柳少白柳少侠了,怎不也过来谈谈?”
    她如此说法,分明不仅业已发现柳少白,并深知这“哀牢”门下,“一俊二娇”的来历。
    孟岚君闻言一怔,抱拳问道:“尊驾怎样称呼?”
    仲孙双成格格笑道:“小妹妹,你是否因为我一言道破了你们来历,而觉得有点奇怪?”
    语音微顿,笑了两声又道:“其实,这也没有甚么,‘一俊二娇’虽属后起之秀,声名佼佼,早扬宇内,江湖间几乎无人不知!至于我的姓名,你们大概也会略有耳闻,孟小妹妹和陈小妹妹,你们听见过‘仲孙双成’四字么?”
    常言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仲孙双成”四字,才一出唇,“一俊二娇”便均齐齐色变!
    孟岚君躬身说道:“原来尊驾竟是号称‘脂粉情魔玉罗刹’的‘翡翠谷’仲孙谷主,孟岚君师兄妹多有失敬!”
    说到此处,突然面色微变地,挑眉又说道:“仲孙谷主适才夸奖,愧不敢当,‘一俊二娇’末学后进,虽在江湖间,稍着声华,无非仰仗师门威誉的阴庇而已!若论到名扬宇内……”
    仲孙双成听出孟岚君语气以内,似为了自己将她们目为“后起”之语,略有不悦,遂便接口娇笑说道:“小妹妹,我向来说话,比较直率,若有得罪之处,应该一笑置之,不必生气。前途或再相见,你们倘见令师,替我问好!”
    话方说完,一声“起轿”,四名侍卫,八名轿夫,便自健步如飞,绝尘而去。
    孟岚君、陈紫云望着这支渐远的奇异队伍,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截住动手?自知难敌!
    反唇相讥,却也不及!
    怎不叫这两位俏佳人,空自羞怒填膺,憋一肚子说不出来的酸酸闷气!
    柳少白有点幸灾乐祸地,远远叫道:“人家身影已渺,两位师妹,我们走吧!”
    孟岚君狠狠地瞪了柳少白一眼,未加答理。
    陈紫云一双妙目之内,满含迷惑神色,孟岚君蹙眉问道:“君姊,这可能么?‘铁血墨龙’燕小飞竟会斗不过‘勾漏二凶’,并与‘翡翠谷’那女魔头,颇为亲呢地,共乘一轿?”
    孟岚君皱眉深思,未曾答话。
    柳少白接口笑道:“事实如此,尚有何疑?很简单,我只用八个字,便可解释一切!‘铁血墨龙’燕小飞是‘名过其实’,他与仲孙双成则是‘臭味相投’!”
    岚君与陈紫云勃然色变,娇躯微颤,互相对看一眼,半语不发,双双上马飞驰!
    柳少白望着她们的美妙背影,星目中异采闪动,在唇边掠起一丝得意笑容。
    他也抖缰纵马,随在孟岚君、陈紫云之后追了下去。
    帝王踞建业,风月数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多美丽的描写!多讽刺的诗意!
    但,这是咏六代繁华,如今的金陵王气,黯然已收,“秦淮河”也非比昔日风光,只不过留下了些足使人感触江山古今,人事代谢的前朝遗迹。
    昔日楼台,多为瓦砾,当时红粉,早告香销!
    如今,不是没有歌台舞榭,不是没有画舫游船,只是凋零颇甚。
    虽然尚未到所谓:“罢灯船端阳不斗,收酒帘重九无聊”的地步,但也令人极尽萧条之感!
    不过,天下事盛极必衰,等到衰微了一段时期以后,又会慢慢兴盛。秦淮风月,亦复如此。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假如这两句诗儿,说得有理,则我们是不是可以改为“青楼代有娇娃出,各占风流数十年”呢?
    可以的!因为……
    有人在这“秦淮河”畔,斥资兴建了一座美仑美奂的豪华酒楼,更不惜重金,延聘了不少色艺相当出众的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以丝竹哀弦,金尊檀板,为客当筵侑醉!
    于是,桃花扇底,燕子镫前,共仰清歌,同钦妙舞,一般风流人物,云聚金陵,秦淮河又开始不再寂寞!
    寂寞时,寂寞得令人叹息!
    繁盛时,繁盛得令人吃惊!
    曾几何时,钗光鬓影酒气脂香,便仿佛比月光更甚,把秦淮两岸,密密笼罩。
    这是一艘相当洁静,相当宽大的华丽画舫,静静地泊在秦淮河岸边的两三株重柳之傍。
    画舫主人,便是如今红遍秦淮的名妓苏小曼!
    苏小曼并非金陵人氏,她卖笑秦淮,为时只有三月。
    但由于她的人美,才高、品清、骨雅,立时彩凤一临,群鸦尽伏,船中风月,独冠秦淮!
    如此娇娃,谁不心折?尽管那些走马章台的公子王孙,五陵年少,不惜挥金如土地争掷缠头。但三月以来,尚未听说过有任何人,能得其青睐,灭烛留髡,一亲肌肤!
    她有时艳如桃李,有时冷若冰霜,可以妙舞酣歌,当筵侑酒,可以侍敬清谈娓娓尽夜,但若一起非份之念,一有无礼之举,苏小曼便浅笑轻声,端茶送客!
    在她如此清高之下,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的碰壁人儿,自然极多。但男人们,多半都是些贱骨头,对于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期望热烈。
    于是,昨夜碰壁之人,便又是今宵的挥金豪客!
    苏小曼既然成为红遍秦淮的风月班头,则她这只画舫,应该迎送不遐,极为热闹,为何今宵却静静地泊在河岸垂杨之下?
    其中自有原因,这原因便是有位豪富公子,一掷万金,苏小曼摒绝一切应酬,由他独占今宵风月!
    这位富豪公子,名叫卓少君,不仅生得潇洒俊俏,宛如玉树临风,并满腹珠玑,才名甚着。更难得的是他极为慷慨豪爽,章台买笑之际,往往挥手千金。
    由于卓少君有这多条件,苏小曼才未敢以俗客视之,不曾像上次对付一位伧俗盐商般,把对方用来摆阔的三粒径寸明珠,毫不在意地掷入“秦淮”河内!
    于是,她这只画舫,在表面上看来,相当静悄,只偶然从舱中传出一两声轻盈浅笑,不像往日那般热闹,使整个“秦淮”失色。
    表面如此,事实如何?画舫舱中,想来是充满了丝毫不落尘俗的一派雅趣!
    不错,华丽中不失雅致的船舱内,明亮中不失柔和的宫灯,秦淮名妓苏小曼与金陵才子卓少君,置酒对坐。
    苏小曼虽侍贵客,但打扮上却与往昔一般并无异样。
    她仍是那么一袭素白衣裙,淡扫蛾眉,不施脂粉。
    灯光下看去,真是天香国色,清丽出尘,宛如月殿嫦娥,凌波仙子,不带着半点人间的烟火气味。
    隔着漆几,和苏小曼对面坐的那位金陵才子卓少君,穿着一袭雪白儒衫,倜傥不群,丰神如玉,看不出丝毫纨绔习气,也确算得挺拔绝伦。
    只可惜美中不足,白璧有瑕,卓少君两道入鬓剑眉的眉梢之间,稍微带点煞气,目光中也稍微有点阴鸷,这似乎与他文弱读书人的身份,失去调和,略嫌不配。
    但苏小曼并没有注意这些,当然她也无须加以注意,只是语软如绵,声清似玉地与卓少君娓娓深谈。
    他们谈些甚么?无非是书画琴棋,诗词歌赋。
    不对,他们似乎对风花雪月等才子佳人之属,都已谈过,如今谈的竟是卓少君这金陵世家的历代掌故。
    苏小曼微抬螓首,嫣然笑道:“卓公子所言,小曼深有同感,有道是:‘创业虽艰,守业不易’,令高祖惨淡经营,崛起建业,固极难能,但传到令尊这一代,不仅未逊先世,家业反更鼎盛,委实足告慰于列祖列宗的了。”
    卓少君剑眉一挑,微笑说道:“说甚么‘反更鼎盛’,家父每念及此,深觉愧对先人!姑娘有所不知,若说我卓家的鼎盛时期,应该是家祖在世的五十年内。”
    苏小曼“哦”了一声,黛眉双扬,美目凝注,以一种深表诧异的神情,向卓少君含笑问道:“公子这样说法,倒出我意料之外。
    就外间所知,金陵卓家的巨栈商号,几遍天下;令尊的善行义举,更是妇孺皆知。如此兴盛家业,怎还比不上令祖当年,公子可否为苏小曼一道么?”
    卓少君叹道:“这是卓家之羞,本来不应外扬,但……”
    他略一沉吟以后,方自继续说道:“不过,既承苏姑娘见询,我也不敢隐秘。”
    苏小曼盈盈一笑,微欠娇躯,替卓少君杯中,斟满香醇美酒。
    卓少君举杯就口,饮了一半,缓缓说道:“家祖自幼嗜武,但到了古稀之年,却因武丧生,因此家祖母悲痛以下,便严禁后世子孙习武!故自家父那一代起,一脉单传的卓家父子,即告与武绝缘!”
    苏小曼笑道:“这有关系么?”
    卓少君点头说道:“岂仅有关系,我认为关系甚大!”
    苏小曼愕然问道:“卓公子为何这样说法?”
    卓少君又饮了一口酒儿,摇头叹道:“习武之意,并非定欲仗以好勇斗狠,真义应在禁侮强身。自家祖母立上定规,严定禁令之后,卓家不仅人丁单菁,且体格羸弱,何足以克保基业于此乱世?”
    苏小曼点头笑道:“我明白了,公子莫非说令尊未曾研习武功,以致精力不强,对于卓家的偌大基业,便有些照顾不到。”
    卓少君道:“正是此意!”
    苏小曼妙目流波,摇头笑道:“我对于公子的这种见解,不敢同意。”
    卓少君扬眉问道;“姑娘有甚高见?”
    苏小曼含笑道:“普天之下,未曾习武强身之人太多,难道都会影响家业?故而小曼不是有甚其他见解,只是觉得公子适才所说之语,可能并非症结所在!”
    卓少君的双目之中,忽然闪射出一丝奇异光芒,点了点头说道:“姑娘之言,或许有理,但我总觉得……”
    苏小曼笑道:“公子觉得什么?怎地言不尽意!”
    卓少君举箸夹了一块咸水鸭,吃完之后,竟转开话头,目注苏小曼含笑问道:“以姑娘慧眼看来,我若早年弃文习武,是否会比今日更有成就?”
    苏小曼淡然笑道:“小曼风尘俗女,何敢当公子的‘慧眼’二字,何况对于武技一道,更复茫无所知,怎能妄事评论?”
    卓少君微笑说道:“这是姑娘谦词,但若以姑娘来说,早年倘曾习武,成就定极惊人,必为红线隐娘一流人物!”
    苏小曼“哦”了一声,扬眉说道:“公子怎会有这样看法?”
    卓少君把两道颇为深邃的眼神,盯在苏小曼的娇容上,缓缓笑道:“因为姑娘秀外慧中,几集人间灵气,钟毓一身,是百万人中难睹其一的绝好练武根器!”
    苏小曼听得娇笑说道:“是么?只可惜我与公子相逢太晚,若是早得识荆,有此教迪,或可技拜名师,练成绝艺,作一位江湖侠女,叱咤风云,不必卖笑秦淮,甘居下贱的了!”
    卓少君笑容一敛,颇为郑重说道:“姑娘莫要取笑,我句句出自肺腑……”
    苏小曼不等他说完,便嫣然接口笑道:“公子也莫误会,小曼何尝不是句句实言,只可惜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柔弱得不胜罗绮。”
    卓少君闻言,向苏小曼看了两眼,未再说话。
    苏小曼秀眉微扬,继续笑道:“其实我对朱家郭解之流,到颇敬佩,只是有点厌恶那个‘武’字,拿枪动杖,血影刀光,毕竟不是闺阁女流所宜沾染之事。卓公子你说对么?”
    卓少君不得不点点头,但仍蹙眉说道:“女孩儿家,或许如此。
    但男儿志在四方,何况生当乱世,若不能叱咤风云,纵横四海,作些铲除不平的侠义事迹,便委实愧为须眉的了!”
    苏小曼嫣然笑道:“公子不必沮丧,人生际遇不同,只要心中常存仁侠之风,何尝不可铲除天下不平,哪里是非要好勇斗狠,持刀仗剑的呢?”
    卓少君叹道:“姑娘此语,只是对我故意宽解而已,像我这等文弱书生,除了书画琴棋,吟风弄月以外,还能作些甚么?空怀行侠之心,却无行侠之分,怎会不翘首长空,徒呼负负?”
    苏小曼是风尘奇女,自然敬重有抱负的侠义男儿,如今听得卓少君一再嗟叹,不禁肃然起敬,正色说道:“公子心胸令人敬佩,也足使那些终日醉生梦死,酒绿灯红的纨绔子弟,为之愧煞!惟学问为济世之本,文武两道,殊途同归,公子若能一面善用所学,匡济国,家社会,从大处霖雨苍生,一面交结侠士,仗义疏财,从小处救民物,不也一样可以领袖群伦,泽溥当时,名垂后世的么!”
    卓少君肃然起立,整衣长揖笑道:“自是佳人多颖悟,由来侠女出风尘,今日方知此语不虚,苏姑娘灵心蕙质,确属解人,真所谓闻君一席语,胜读十年书,卓少君受益良深,掬诚致谢。”
    苏小曼慌忙站起娇躯,还礼笑道:“公子如此言重,小曼怎能消受得起?我风尘流转,阅人虽多,但像公子这等磊落奇男,尚属生平初遇。”
    说至此处,微微一笑又道:“小曼侍客,从不自饮,但今日且藉这一杯酒,向公子表示敬意!”
    语音一了,果然在自己面前的空杯之中,也斟了一杯美酒。
    卓少君举杯笑道:“姑娘誉我太重,这杯酒儿,算我借花献佛,向姑娘略表谢意的吧。”
    谁知他刚刚举杯,苏小曼似有意似无意地,竟将她手中杯儿,飞快伸过,似欲与卓少君碰杯饮尽。
    碰杯敬酒之举,虽颇寻常,苏小曼的动作极快,仿佛力量也用得不小若是碰个正着,或将使两上等细磁杯儿,有所伤损。
    更因卓少君也在伸手举杯,两人的动作,居然不约而同,眼见得必将杯儿碎裂,酒儿泼得满几!
    理虽如此,事却不然。
    卓少君一碰即收,徐徐饮尽,力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听得碰杯脆响,又未损坏半丝杯儿,泼出半滴酒儿!
    这种动作的内质,颇为神奇,但外表却是极为寻常之事,故而,卓少君直到把杯中酒儿饮尽以后,尚未察觉到自己显露了些甚么东西。
    但苏小曼的一双妙目之中,却异芒连闪,尽量矜持,使自己神色上,没有甚么明显变化地,把杯中酒儿,徐徐饮下喉内。
    本来嘛,一个是金陵豪富世家的文弱公子,一个是红极一时的秦淮名妓,他们之间,会有甚么利害冲突?会有甚么值得彼此怀疑之处?
    卓少君饮完酒后,把杯儿放回几上,笑吟吟地,凝望着苏小曼,却未说话。
    苏小曼被他看得心中一紧,越发把神色放得极为平稳地,微笑说道:“公子请坐!”
    卓少君摇了摇头,微笑说道:“天色不早,时已三更,我应该告辞的了。”
    苏小曼嫣然笑道:“秦淮河金吾不禁,怕甚么漏尽更深,何况苏小曼今夜已谢绝他客,专陪公子畅谈达旦。”
    卓少君笑道:“得见姑娘芳泽,我自然唯恐良宵苦短!但姑娘若与我清谈竟夜,似嫌过劳……”
    苏小曼娇笑盈盈地接口说道:“多谢公子的怜惜美意,但风尘流落,经常侍客终宵,时日一久以后,也就渐渐习惯,不太为苦。”
    卓少君听得方一摇头,苏小曼又复笑道:“事实的确如此,并非小曼矫情,倘连一宵清谈,都无法应付,还怎样卖笑秦淮?难免‘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了!”
    卓少君笑道:“姑娘真会说笑……”
    苏小曼摇手说道:“绝非笑谈,公子何妨来个试验?我们就在这几盏宫灯之下,畅谈终宵,其中支撑不住之人,多半便是公子。”
    卓少君似乎受不了佳人一激,闻言之下,竟豪情勃发,一挑双眉,朗声大笑说道:“好,好!恭敬不如从命,卓少君敬遵芳谕,与姑娘对坐通宵,倒看是谁能清谈娓娓,不露倦色!”
    苏小曼娇笑说道:“既承公子允诺,不能辜负良辰,且容苏小曼献上一曲清歌,以酬佳宾,并助谈兴!”
    苏小曼色艺双绝,尤其歌喉之美,冠冕秦淮,但却向不肯轻易显露。
    不少豪富寻芳人士,愿以千金为赠,求听一曲清歌,都往往遭拒扫兴。如今居然自然献唱酬宾,卓少君哪得不受宠若惊,满面愉悦神色。
    望着卓少君那欣喜若狂的高兴神色,苏小曼嫣然失笑,双举柔荑,轻拍一掌。
    掌声脆响方落,内舱珠帘忽起,婷婷袅袅地,走出一名青衣美婢,云髻高簇,鬓风低垂,竟也人间绝色。
    这青衣美婢的纤纤玉手之上,捧着一具丝囊,向苏小曼恭身递过。
    苏小曼接过她所递丝囊,含笑说道:“见过卓公子。”
    那名青衣美婢闻言,遂向卓少君盈盈敛衽,轻启珠喉,低声说道:“婢子小红,参见公子。”
    卓少君倒没有甚么公子哥儿的恃富而骄气习,在座上微一拱手,含笑说道:“小红姑娘,不必多礼。”
    苏小曼目光一飘,柔婉笑道:“小红名义上虽属主婢,情份上却如姊妹,若是有甚侍奉不周之处,还请公子多加担待。”
    卓少君笑道:“姑娘太谦逊了,你似乎用不着把我当作一般俗客。”
    苏小曼微微含笑,解开丝囊扎口,从囊中取出了一具琵琶。
    卓少君目光微注,突闪异采,失声赞道:“好琵琶,好琵琶,不料姑娘竟藏如此名物,应该是价值连城的了!”
    这具琵琶,除了形式奇古,色呈褐紫以外,别无奇特之处,卓少君竟认为价值连城,委实是惊人之语。
    苏小曼黛眉微扬,失声说道:“公子取笑我了,区区一具琵琶,原是寒门的故物,怎说是甚么……价……”
    卓少君目注琵琶,摇头说道:“姑娘不必谦逊,卓少君家藏古物甚多,终日把玩赏鉴,自信眼力不差。姑娘的这具琵琶,形式与今者不同,应该是秦时古物!”
    苏小曼颇为佩服对方眼力,点头笑道:“公子果然好眼力,面对高明,不敢欺瞒,这具琵琶,确实是秦时古物,寒家代传至今!”
    卓少君突然双眉紧皱,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方自目注苏小曼,诧声说道:“据闻古秦琵琶,当世中只剩一具,现藏九连山‘无垢玉女’冷寒梅之手,姑娘怎地也自拥有,莫非……”
    苏小曼神情微震,娇笑说道:“这‘无垢玉女’冷寒梅,既有称号,必是武林中人,公子是金陵豪富,文弱书生,怎会知道江湖事呢?”
    卓少君被苏小曼问得怔了一怔,含笑说道:“常言道得好:‘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其实说了原本不值一笑。家父性喜古物,嗜于收藏,只要听得何处有甚罕世奇宝,不吝重资,设法搜购。故而曾闻古秦琵琶当世中仅有一具,并系武林女侠‘无垢玉女’冷寒梅的心爱藏珍,无法冀求,辄为怅怅!今日卓少君见姑娘囊中所现,也是一具价值连城的古秦琵琶,才想起昔日所闻的那段故事。”
    苏小曼“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但听了公子这样一说,我到认为古秦琵琶,当世中未必只有一具,因为我是传家之物,冷寒梅也不会把赝鼎珍藏……”
    卓少君摇了摇头,接口说道:“不然,我认为眼见定然是实,耳闻或许是虚。”
    苏小曼也不等他话说完,便自娇笑说道:“管它孰真孰假?或是两者均真,两者均假,好在我又不想把琵琶典当出售,无须为了它来多加辨证。还是转轴拨弦,为公子歌上一曲‘琵琶行’吧。”
    语音方落,玉手轻拢慢拨,一连串丝弦脆韵,进响如珠,更复低转娇喉,曼声唱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梅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