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道林刚要开口,唐玄伊却又追加了一句。
  “若是想要敷衍,就请放弃吧。因为普通的关系,决然不可能为你顶罪。”
  道林欲道出的话被顶了回去,他垂了眸思索,终于放弃。
  “他是我弟弟,同胞之弟。”
  实际上唐玄伊早便猜测到这个可能性,所以并不意外。
  他静静听着,并未再接话。
  道林明白了唐玄伊的意思,径自开始说道:“大约几年前,我与道宣一起来到长安城,当时这里生活还是一片糟粕,权贵富,百姓贫。我与道林遭遇了许多艰难险阻,也过了不亚于洛阳的那段毫无尊严可言的日子。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遇见的凤宛。她救了我,也帮了我许多。后来,我与道宣如愿拜了子清道长,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我心底的这段情愫也就随之斩断,但我依旧会时不时拜托道宣去留意凤宛,想要寻一个机会向凤宛报恩。可这一探,却得知她在苏二娘家一直身处水深火热。她喜欢上赵荣,却被这个无情的男人狠心对待,她忠于苏二娘,却被苏二娘拿去当做贿赂官员的筹码,到最后还要被柳一才那个废物大肆羞辱勒索。后来凤宛撑不下去了,选择在没人的地方服毒自尽。我是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她最后都是笑着的,她唯一的愿望,就只有可以像‘人’一样,在曲江紫云楼舞上一曲。所以,在凤宛死后,我便趁着师父前往紫云楼的时候,将凤宛尸骨沉于曲江,生不能如愿,望她死后可以安息。”
  “那你是如何杀的人呢?”唐玄伊问道。
  提到“杀人”二字时,道宣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暗淡。他纤细而苍白的手若有似无地在席面上弯起。
  “赵荣……是我第一个下手杀的人。当时,我以‘为店里驱邪’为由进店,并让赵荣暂时打烊,隔绝与外界的联系。然后在我带来赠予他们的酒中下了迷药,待他们失去意识后,便将他们拖入地窖。剔骨,腌肉,处理现场。不过,这真是一件体力活儿,用了我不止一两天的功夫,才将这几个人处理完。”
  他似是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由蹙动了下眉心。
  “那酒窖呢?”
  “酒窖……”道林长舒一口气,视线落在了案几上一点,喃喃叙说道,“那是之后的几日了,我得知凤宛离开后,苏二娘一直害怕凤宛回来索命,还经常差店里的女子前往玄风观求符。我见机不可失,便通过道宣联系到苏二娘,但因苏二娘为人狡猾多疑,我只得让道宣索性顺水推舟,以‘道林’名字前往,并观察了苏二娘家的情况。在进入酒窖后,我便与道宣换了过来。”说到这里,道林顿了一下,强调道,“有一点,还请唐大理明鉴。在这个过程中,道宣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他并不是杀人帮凶。”
  唐玄伊手心微翻,示意继续。
  于是道林接着说道:“凤宛失踪,苏二娘害怕影响生意便将此事瞒了下来。因此我在进入酒窖后,便以‘凤宛’的名义将霍玉与谷达约到地窖下,那两个伪君子尚以为还可以进行什么风流之事,却不知鬼门关将之。他们亦是中了迷药,之后被我处理的。”似是看出唐玄伊在等待什么细节,道林又补充了一句,“这两个人,死都不能偿命,他们如何对待凤宛,我便十倍奉还。”道林倾身凝望着唐玄伊笑了笑,“沈博士是否验出了他们被剥皮抽筋断骨的样子?”
  唐玄伊笑而不语,一转,接着问道:“既然道宣无辜,那么柳一才是怎么回事呢?”
  “柳一才。”道林轻蔑地哼笑了一声,“实际上,我并没有想杀柳一才,只是曾经提过这个人。唐大理在来玄风观‘问到’我的时候,道宣才真正知道事情原委,于是故意引起大理寺注意。那时候,道宣大概已经想替我定罪了,只是那时候我尚不知道他做了这些。”
  “那么关于现场的那些卦象,又作何解释呢?”
  “大理竟真的看出了卦象。”道林不得不佩服,“人,总是有一种很矛盾的心态,我想杀了他们,但不想被抓到,可是我又不想让这些罄竹难书的罪人死后还能留名青史。所以在这种心情下,我布置了现场,听天由命。没想到,真的让唐大理识破了。”说着,道林在案几上长长短短地画着那些卦象,“随挂与豫挂……这是对他们最好的送别语。来世莫要像今生这般,为非作歹,死不足惜。”最后四字,道林咬牙切齿。
  审讯室中,渐渐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道林不再开口,他的双眸已没了方才那点滴的神韵,如进入时那般,变得黯淡无光,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任务,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样。
  唐玄伊知道,道林的证词与道宣的不同,已经尽数说出了每一个细节,一切都结束了。
  过了很久,唐玄伊才再度开口。
  “最后一个问题。返回旅店的那日,你在后院中,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这句话引起了道林的注意,他微有讶异,像是根本没想到唐玄伊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回道:“不记得了。记得的,已经都说了。”
  唐玄伊在深思道林的话,因为若是真的见到了某个让他都会闪避的画面,通常人决然不会用一句“不记得了”来替代。他虽不知道林试图隐瞒的原因,但至少也并不认为只审问一次就能够将一切都真相大白。
  “没关系,今日想不起来无妨,时间尚有,可以慢慢回想。”
  道林眼神有了一瞬的恍惚,随即看向唐玄伊。
  “虽然我是罪人,但是否也可以问唐卿一个问题?”

第31章 动摇
  唐玄伊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道林接着说道:“那日,道宣给唐大理卜卦,凭唐大理的智慧,绝不会不明其中的意思。为何大理还要继续行之,难道真的不怕引火烧身吗?”
  “大理寺本为法而生,天下之法,为百姓而非权贵。如果执掌律法之人要为了权贵而设立‘法外之门’,权贵犹入,民不得进。那法理何用?苍生何以安居?”
  “可古往今来,忠言逆耳者死。大理真的不怕吗?”
  唐玄伊稍抬下颌,直视着道林。
  “一生只为权贵的棋子,不能护己所珍惜之人,不过是生不如死罢了。”
  道林因唐玄伊这一句毫不犹豫的话所震动。他眼底掀起了一种无名的波澜,似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抿唇收了回去。
  过了很久,道林才小心的,又有点焦心地问道:“唐大理可以告诉我,我被定罪之后,道宣会如何处置。”
  “即便之前道宣没有参与,但之后有明显包庇行为,且对柳一才杀人未遂。按我朝律法,最轻,也是要处以流刑。”
  “流刑……”道宣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垮了。因为流行要被送入那可怕的流放之地,必是受尽折磨,且有去无回。
  这一瞬的动摇看在了唐玄伊的眼中。于是唐玄伊更进一步说道:“但是,若是你想起什么,可以将功折罪。虽然你死刑已定,但我会极力替道宣减刑,这是我可以承诺与你的。”
  道林陷入了某种思绪,点点头,不再说话。
  ……
  审讯结束,道林在唐玄伊的目送下被送入牢房。
  那是一条来自光明,前方却漆黑而且深不见底的路,道林戴着首枷,缓慢而沉重地朝着前方走去,但只有双脚真的踩在这条路上时,才会感受到那从心底令人退缩的胆怯。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依旧阳光灿烂,他似在告别,又似在留恋。然后回过头,双眸渐渐笼上一层黯然。
  “哥、哥!!”就在这时,一声惊呼从身侧的牢房传来。
  铁链巨大的声响震动了整个牢房。
  道林猛地回头,看向了那身着囚服,正紧紧抓着木桩朝外望的道宣。他早已没了平日的洁净,头发凌乱,面容沧桑,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道林,瞪圆了双眼。
  道宣在理解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张嘴,又闭上,似乎有很多事情想问道林,急切而又仓惶,但渐渐的,他明白了。
  原本紧捏着木桩的指尖一点点垂落,伴着他逐渐无力的身子,缓缓跪倒在铺着草席的地上。
  “啊!!!!”那一声带着悲恸的嘶喊,回荡在飘散着腐朽而无望的牢底。
  这一声绝望的呐喊,也如一把利剑狠狠扎入道林的心底。
  道林在几名卫士的阻拦下,强行站在了道宣的牢前。像是将之前积压的全部愤怒与悲伤都释放出来一样,狠狠地敲击着木桩。
  “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为什么!!”他激动地喊着,似乎是将迁怒于道宣,但所有的人都明白,那是来自道林心底的歉意。
  最后,他也跪倒在地上,哽咽着,然后强忍着泪水,突然起身,挣扎着,决绝的,又带着踌躇的再度朝着黑暗的前方走去。
  道宣悲痛的喊声,仿佛仍旧回荡在牢底的每一个角落。
  待步入牢房,道林缓缓回头看向微弱的火光。又看向早已在牢房里备好的纸笔。
  “大理说,只要想起什么,可以随时写下来。”牢前卫士说完,将牢门关上,最后的光亮,变得更加微弱了。
  道林坐倒在地,看向案上的纸笔,渐渐攥住地上草席。
  许久,道林终于像下定某种决心一样,颤抖地抓起案上的笔,在上面书写着什么。
  身后牢门突然又响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人进来。
  道林心头一颤,回头便道:“劳烦替我叫唐——”
  话没说完,道林突然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前方,悄然以指尖卷起了身后纸张。
  ……
  这面,押人的护卫来到议事堂向唐玄伊汇报地牢中的情形。
  唐玄伊不动声色点头,待护卫离开,他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的道林在问自己那番话的时候,他的态度让自己有些在意。道林并不像以往大理寺接手的那种单纯的凶神恶煞,他好像在以一种极端的理智与冷静,克制着一些亟待想要脱出的话语。
  唐玄伊用指尖按压了下鼻梁,思绪仿佛沉入深海,一下子断开了。
  他长吸一口气,晃了下神,准备去去换换思路。
  近来很难见到阳光,大理寺外光线多少有些刺眼。
  唐玄伊轻侧眸回避了下,然后漫无目的地朝着某个方向走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往生阁的地界。
  空置几日的往生阁今日终于重开了大门,陈设铺了一前院,看样子都是刚刚擦拭完的,最多的仍是红木的棺材,棺材开着盖子,里面却塞着各种生活所需的用品。
  唐玄伊忍不住抿唇浅笑,能将人避而远之的东西当做盛放物件儿的盒子,寻遍世间,怕是只有沈念七一人能做出来。
  除去这点,往生阁今日格外鸟语花香,时而能看到几只翠鸟于树上鸣叫,蹦蹦跳跳,然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唐玄伊随便找了一处石阶扬袍坐下,看着头顶上渐渐变得炙热的阳,温热得刚刚好,不燥不寒。
  刚想闭眸小憩一分,身边便传来了清脆的唤声。
  “唐卿?”
  唐玄伊微抬眸看向身侧,是那一边擦着长发,一面徐徐朝这边走来的盈白身影。看样子,沈念七又偷跑到大理寺后院借水沐浴去了。
  “案子进展得如何了?怎么突然来往生阁了?”沈念七走到唐玄伊身边,心情看起来好了许多,但她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唐玄伊的手背上,见布上没有格外裂开导致的血痕,这才稍稍松口气,接道,“总而言之,我先帮你倒杯水吧。”
  念七擦着发,欲转身离开。可步子刚挪,自己的手腕就被一个轻浅的力道自下方握住。

第32章 爱慕
  念七停步回身,等待着拦她离开的唐玄伊的话语。
  唐玄伊也是在思索,半晌,手上稍稍用力。
  念七顺势跟着力道走到唐玄伊面前。
  唐玄伊仰头凝望着念七素白的小脸儿,却仍旧没松开指尖。
  “在困惑吗?”沈念七问道。
  唐玄伊垂眸望着被自己握在掌心的纤细腕子,说道:“只是偶尔会思考一些事情。”顿了顿,仰眸问道,“沈博士,假设,若是有一日,我忽然成为众矢之的,天下人皆要取我性命,你会如何?”
  念七偏头一笑,一如平日般打趣道:“这世上竟然有让大理寺卿成为众矢之的的人吗?”
  唐玄伊也跟着浅浅动了下唇,“是啊,这个问题,确实有些多余。”他说完,若有似无地将手松开。
  可就在指尖脱离的一霎,唐玄伊的腕子却被沈念七反握住。
  “唐卿真的想听我的答案吗?”
  沈念七以一种极度认真的眼神望着唐玄伊,嘴角也没了平日的弯弯笑意。
  唐玄伊有些意外,以为念七尚有什么打趣的话说,浅点头,以一种洗耳恭听又带有一丝丝随性地说道:“说说看。”
  念七又走近两步,弯身,缓缓将手按在唐玄伊身旁的后墙上,她垂眸凝视着他,而他则配合地向后靠身子,同样抬眸回望着她。
《画骨图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