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他要的是真相,而非上缴的文书。
  突然间,脑海里浮现了那红衣疯子吟出的那首诗。
  “秋夜盼君来,相思君不来,红衣红豆香,来世恨长殇。忠心数十载,一念覆轻舟,紫楼曲江处,愿为南山渡……”
  他低吟着,脑海里竟有一个红衣女子的轮廓浮现,那轮廓究竟是因为疯人的诡异舞蹈,还是在他记忆深处本就有这样一段?
  他深思着,在房中很缓慢地走了几步,“红衣红豆香,红衣红豆……红衣……”
  唐玄伊锁着眉心,渐渐止住步子。
  “红衣……”他再度重复了这两个字。

第20章 红袍
  他扬起指尖,食指骨节下意识想要轻触唇角,却在中途骤然停下。
  眸子突然一颤!
  红衣……
  唐玄伊迅速披上架子上的衣袍,直接出了房间直奔政事堂。
  片刻后,唐玄伊将有关地窖凶案的全部卷宗都拿了出来,然后从最里侧找出了一张被荒废已久的画卷。
  一把展开,里面赫然印着那一名红衣女子!
  画上女子神情婉约,面容朴素平凡,但却摆出了独特的舞姿。
  一种久违的、只有侦案者才有的兴奋感顺着血液,无声无息地爬满了唐玄伊的每一处神经!
  捏着画卷的指尖无形中增加了力道,突然将其合上,一转又离开政事堂,没一会儿就来到了暂留红衣疯人的地方。
  尚未入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凄厉而苍白的哼唱,继而是药碗被扔在地上碎裂后传来的一通“叮叮咣咣”。
  站在门口的卫士脸色铁青,似乎对里面这个又聒噪又危险的疯人十分排斥。
  见唐玄伊来,卫士先是懵愣一下,即刻上前长揖:“大理!他……”卫士尴尬地看了眼门的那边,“已经通知他的家人,明早便会来将他领走……”
  唐玄伊扬手制止了卫士接下来的汇报,径自推门进去,然而将房间的门反手推上。
  房间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仅月光引入的些许幽光,使人面前可以看到房内的陈设。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难闻的药味,唐玄伊走了半步,踩在了陶碗的碎渣上,他将脚轻移,看向窗旁望月的那抹红色身影。
  红衣男子长发散在身旁,借着月光,拿了一把红木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往下梳着,但因着发丝缠卷,梳子不能一梳到底,每每都停在了一团纠缠一起的发丝之前。但男子似乎毫无意识,仍旧往下梳着,后来察觉有些梳不动,下意识用了力,生生拽下了一缕带血丝的发。
  这时唐玄伊才真正仔仔细细地注意到男子的脸。
  这张脸几乎可以用“面无完肤”来形容,就像是刻意不想让人看到这张脸的原先的样子那般,毁的彻彻底底。但如果细细端详,会发现被尽毁的肌肤下包裹的是一副棱角分明的骨骼。五官镶嵌的位置,也端端正正,眼上唯一可以辨识的眼皮肌肤上,有着长而密的睫毛,向下微垂,天生带了几分忧郁。手指也很修长。而且这个人身形虽不健壮,但从体格来看,该是经过常年的锻炼。
  这个人在疯魔之前,大概是有着一副良好相貌的俊郎君。
  不过在好奇他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之前,唐玄伊更关注的是他此时此刻的行为,遂又摊开人像,借着月光重新对比了一下。
  男子身上的衣服,果然与画上女子的衣服一模一样!
  有的时候,线索就像是一种机缘,在毫无防备之时,会突然出现。
  唐玄伊抿了唇,缓步走向男子,望了眼他所摆出的每一个如女子般细微的动作,于是半蹲下身,放轻了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男子有些高傲地挪开脸,但又忍不住看向唐玄伊,揪起他紫袍的衣角,偏头看着,突然一惊,急忙又将手缩了回去,然后撇过头不敢看了。
  唐玄伊正思索对策,门外传来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大门一推,王君平呼哧带喘地跑了进来,“大理、大……”
  话没说完,就被唐玄伊瞪了回去。
  王君平忽然意识到唐玄伊好像在做什么事,于是关上门,猫着腰来到唐玄伊身侧,很小声地说:“大理、卑职一直看着呢,没让他为祸大理寺。”
  “我知道。”唐玄伊浅声作答,视线仍然落在红衣男子身上。
  王君平也跟着看过去,汗毛不由一乍。
  不久前凶神恶煞的气氛,怎么突然变得阴阴阳阳不男不女了。
  然而更让王君平后脊一凉的是,这红衣男子似乎对王君平甚有兴趣,自打王君平一进门,他就一直用那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君平。然后伸出手要抓他的衣服。
  王君平登时僵住,只留下眼球还随着红衣男子的手在动。
  男子用手轻轻拂过王君平的衣衫,一改方才的惊恐,竟然露出了一抹深切的笑容。
  “你喜欢这件衣服?”唐玄伊耐心问道。
  男子点点头,抓着衣服的手又用了些力气。
  “脱了。”唐玄伊说道。
  王君平目瞪口呆,一张嘴张得老大。
  他没听错吧,他才刚来,唐大理就让他脱官袍?!
  在接了唐玄伊一抹“赶快”的视线后,王君平立马匆匆忙忙地将红袍解下,双手奉给了男子。
  男子拿着这身衣服,眼神变得温柔了许多,然后轻将衣服压在脸庞,又开始低吟那首诗。
  “大理,这究竟是……”王君平一头雾水。
  唐玄伊却专注于男子,又凑近几许,问道:“你看,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如果你不能给我想要的,我便会收回这件衣服。”
  男子微愣,似因唐玄伊的话警惕起来,双手紧紧捏着那套衣服。
  唐玄伊进一步问道:“那么,现在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晃着头,一副想不起来的狐疑之相。
  于是唐玄伊换了一种方法,问道:“你的名字……叫雅竹吗?”
  雅竹?王君平愣了一下,那不是个女人吗?
  男子毫无反应,依旧摩挲着手上的红袍。
  “你叫……沈念七吗?”唐玄伊又问。
  沈念七?!王君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重新看看,面前这货咋也不像他们大理寺家光彩照人的沈博士啊。
  男子继续摩挲红袍,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最后,唐玄伊沉下声,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么,你叫……凤宛吗?”
  王君平浑身一震!
  红衣男子亦是突然停住了手。
  半晌,一点点抬了眸看向唐玄伊。
  这一刻,整间屋子里都是安静乃至寂静的,除了窗外偶尔呼啸的风,就只有均匀到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许久之后,男子将衣袍搭放在自己的膝上,有些娇羞地坐好。
  咧到耳畔的嘴角扬着一抹极端的弧度,眼神透露着一丝柔。
  他缓而慢地点了下头。
  “嗯。”
  他这样,轻轻的,应了一声。

第21章 梦蝶
  仅是浅浅的一声答应,唐玄伊与王君平都有了即刻的反应!
  唐玄伊是得到确认后的满足与尽可能压制的兴奋,而王君平则是晴天霹雳,根本脑子一片空白。
  “大、大理——”王君平像弹起来一样站直了身子,“凤、凤宛,他怎么可能是……”
  凤宛?男人?疯子?!怎么可能!!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骨髓向外蔓延,王君平的思考几乎全部都因为这一声“嗯”而被截断。
  唐玄伊也站之身,望着又重新痴迷望着红袍的男子。
  “他不是凤宛。”
  “那、那……”王君平终于明白为何秦卫羽总是称呼自己是官宦二代中的泥石流了,脑子用时方恨少,他认了,因为他彻底懵了!
  唐玄伊却比平时更加冷静,仅落下几个字:“庄周梦蝶。”
  “梦蝶?”王君平重复着,他记得这是庄子的一桩寓言,于是沉下心用剩余不多的脑子琢磨了一下,“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是蝶耶?是庄周耶?”恍然抬头,“难道,难道这个人他……”
  “他认为自己是凤宛。”唐玄伊顿顿,接道,“能模仿得如此相近,证明他了解凤宛。或许他疯之前是凤宛身边的人,又或者是一直在看着凤宛的人。”说着,唐玄伊又倾下身望着男子,道,“凤宛,告诉我,你此刻在哪儿?在做什么?”
  男子冥思苦想,突然迎面直直站了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将手上红袍叠好放在榻上,用手抚平,然后赶了几步来到中间,对着那红袍盈盈一笑,开始径自舞蹈。
  又是那毫无章法的舞蹈,但此刻看在唐玄伊眼中,却有着另外一番思考。
  男子最后一次看到凤宛会是在舞蹈吗?又或是与舞蹈有什么关联的事?
  他站直凝望,脑海中浮现着在此之前得到的有关凤宛的所有线索。但一切信息都隐藏在碎片中,必须要一点点,慢慢将其捋顺。
  唐玄伊撑手思索走了半步,又抬头看向男子,长眸里仍是一片狐疑。王君平总之是一头雾水,只是觉得这舞甚是奇怪,便道:“这舞编排的真是前所未见,不过秦少卿在这方面见多识广,说不定还能鉴赏鉴赏。”
  其实王君平是准备在无形中挤兑一下秦卫羽的风流,却让唐玄伊墨瞳中忽然划过了一抹幽光。
  唐玄伊重新面对男子而站,“秦少卿……前所未见的独舞……”轻眯双眸,喃喃接道,“雅竹的证词……”
  五字一出,唐玄伊的眼眸立刻光亮了许多,回眸便道:“王少卿,把雅竹的证词取来!”
  王君平因突然接道的令懵了一下,速速站直了身子应命,“是,大理!”
  然后一溜烟出门。
  没片刻,他便双手托着秦卫羽的审讯簿子返回,恭敬交给唐玄伊。
  唐玄伊即刻翻开找到最关键的那页,上面字迹清晰地写着几行字:
《画骨图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