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啊?”
“就算是一个对今生凡尘了无牵挂的人,临终时若不喂上一口水就慌张送上路,也是要回来的。”
“回来?”
“是。往生之人,一定要好好地送走。这个家中,不是在短时间里接连死过人吗?东家,您好好想想。往生的兄长、父亲和番头,不管哪一个,有没有好好送他们上路?还是有什么疏忽之处呢?”林藏道。
【四】
贯助死后,总也不愿闭眼,而且,嘴还一直张着。众人都议论,肯定是过于痛苦和不甘。
应该差不多吧,贯藏也这样想。被钱箱砸,又被勒住脖子,脸憋得通红,口吐白沫,额头上暴出道道青筋,眼白因充血而变得鲜红,手指在空气中无力地划动,大小便失禁,勉强发出不成语句、甚至连人声都算不上的呜咽——哥哥就是这样死的。那应该是痛苦而不甘吧。
不过,他一定很意外。那个蠢货,直到临死肯定都没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才会是那副模样。否则,那是一张多么讽刺的脸。
不想再见到他。所以,贯藏没再多看兄长的尸体一眼。对了,送终之时,贯藏并未给兄长奉上一口水。
这一带的葬礼有个习俗,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须以樒草沾水,滴到逝者的嘴角。除了父亲,和贯助有血脉之亲的只有贯藏。父亲卧床不起,那事自然便落到了贯藏头上。
那时,店里还有许多下人,生意兴隆,客户繁多,来吊唁的人也多。所以,葬礼办得十分隆重。当然,一切行事过程都是按规矩办。只是,贯藏并没有往哥哥那窝囊地半张着的嘴里滴上一滴水。贯藏心里有恨,不想再看见那不愿闭上的嘴和浑浊的瞳孔。所以他只是装了装样子,水其实都洒在了一边。
活该。贯藏这样想。看见自己泼洒的水并未滴入死者口中,而是落在了浮着乌黑青筋的喉头上时,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些——对了,那个女人阿龙,看见了这一切。给哥哥办葬礼时,阿龙已经是下人了。她看到了我那张终于无可抑制地露出鄙夷之情的脸了吧?所以我才会接近她?不,所以我才占有了她。一定是这样。得到她之后,贯藏或许也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那些,都不记得了。
怎么?林藏问。“东家,您该不会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少在那胡言乱语了!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是死了。管他什么临终什么喂水,尸体根本不会喝水。幽灵鬼魂之流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不,真的有。”
“你、你说有?”
“遗言幽灵、乞水幽灵,这些都存在。”
“就算真的有,也没理由来找我!”
有理由,有得简直令人发指。
“东家,您听好。行走在仁义大道上的人,活着时所做所说的一切,都好比是他们的遗言。所以死期将近之时,便没有必要再刻意说出口。心若留恋凡尘,则永世无法超生。不是吗?”林藏道,“想来也是可悲可叹。比如临终之水,信守佛法而辞世的人,死后亦会得甘露雨水浇灌,滋润他们枯竭的身体。慈悲笃厚、佛法贤明之人,无论发生什么都难以迷失。可是,反过来说,除此之外的人,若不得临终之水,便会令他们迷失自我,流连徘徊。”于是,便有了无来由的恨。“因迷失自我而作祟的,都是为了自己。迷失徘徊是他们自己的事,可遭报应的却是生者。对生者来说,这似乎是平添的麻烦,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东家。您昏迷失忆,那都是遭了报应。若是还有些记忆的话……”
“你、你想说什么?”
“若是还有记忆,那便要采取措施。刚才不是说过么,若是东家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吃亏。我可不允
许那样的事情发生。”黑影说道。
“真是可笑。多么胆小怕事的恶鬼。不管作祟的是父亲、大哥还是喜助,与他们亲近的只有我而已。与你并无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东家若有闪失,我的买卖就白做了。东家,您不是早有安排,即便这家店倒闭了也可保自己平安无事吗?”
“安排?”那是……“若真有,这是假设,你方才所说的那作祟的幽灵会来阻碍我的安排。你是这意思吗?”
“这不已经来碍事了吗?”
“你指我昏迷的事?可是,你看,我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吗?至于是不是靠那六道斋的救助就不得而知了。”
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已死的老爷?跟老爷和解,您心底的某处是否在抗拒?
啰唆!闭嘴!
“而且,东家,您还是忘记了很多事情吧?老爷的去世,还有那阿龙。那就代表您还被纠缠着呢,不是吗?”
“这……”
“我所担心的是,东家,您如今不是记不起当初那重要的安排了吗?东家,您当初胸有成竹,即便这家店倒闭了都无所谓,都能带着那女人去江户过上快活日子的如意算盘,如今,还记得起来吗?”林藏问。
什么记得起记不起。贯藏瞪着那黑影。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能为我所用吗?他究竟知道什么?究竟掌握了什么?
漆黑的影子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
“这用不着你操心。”贯藏说道。他已下了决心。“你叫林藏是吧。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是从那位大名那里吗?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家店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但既然已破败至此,不如干脆放任不管了。如何?现在,家中的金库是否已经空了?”
空了。黑影回答。
“欠债吗?”
非常多。黑影回答。
“把店铺和地皮全卖了也不够还?”
“那应该够了。可茶盏怎么办?对方可说了,那是无法拿钱来换的传家宝。”
“用不着你操心。只要把茶盏还上,还能要回当初借出去的三千两呢。”
“那是自然。对方原本就为了还钱而来过一次。可是东家,那……”
果然,原来他并不知道。“我明白了。林藏,你可否帮我些忙?不会让你去做什么坏事。”
“帮忙?只要能帮上,自然全力以赴。可……”
“很简单,孩子都办得到。你也想尽快平息风波吧?管他是幽灵作祟还是诅咒,早已让人烦闷难耐了。那臭老头和大哥,再怎么不甘,再怎么作祟,都只不过是可悲的执拗而已。正如你所说,迷失了自我,那是他们的错。那种贪得无厌又一无是处的家伙,谅他们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我也没打算今后去供奉他们,就趁早将这一切做个了断吧。”是的。错的是哥哥,是父亲,不关我贯藏的事。那些家伙,他们将永世无法超生。怎么能让他们超生?
“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东家对去世的父亲和哥哥真的没有任何隐瞒?您是说,没对他们做过任何事吗?”
《西巷说百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