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裴玄静低头加快脚步,才刚转过一个街角,突然有人冷不丁拦在她的面前。
  那人说:“炼师,我家主人请你上车。”
  裴玄静吓得倒退半步,再看那人身旁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马匹和车驾乍看都很普通,黑色油篷布遮得严严实实。
  拦住她的陌生人打扮得也平常,可是身姿挺拔伟岸,双目炯炯,神态极为威武。
  裴玄静的心更慌了。如此神秘不易辨识身份,莫非遇上了黑道?
  她勉强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我认识吗?”
  “炼师上车便知。”那人伸手一抓裴玄静的胳膊,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一股脑儿塞进车里去了。
  裴玄静险些摔在车厢的地毯上。她晕头转向地半跪着,一只手伸过来。
  “坐吧,无须拘礼。”
  她立刻就认出了这个声音,只得顺从地搭住那只手,借力起身坐好,方抬头道:“……李公子。”
  皇帝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车里车外简直天壤之别。座椅上铺着貂绒垫子,脚下的波斯地毯上绣满大朵祥云。车厢内部全部覆盖金黄色的锦缎,绯色纱帷自车顶垂下。最主要的是车内飘荡的龙涎香气,使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超凡脱俗,尊贵到了极致。
  皇帝倒是一身便装,青色圆领袍,黑纱幞头,腰带上除了中间的一整块无瑕玉扣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不过在裴玄静看来,今天皇帝的这身打扮平易亲切,连他那副过于标致的五官也变得柔和多了。
  皇帝撩起车帘的一角,看着车窗外道:“朕偶尔也想在这城里逛逛,看看普通百姓……朕的子民们是如何生活的。不料,却看到了娘子。”
  裴玄静说:“是。”
  皇帝的目光回到她的脸上,裴玄静等着他盘问自己,少顷,却等来了一块雪白的丝帕。
  “擦一擦。”他说,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下方。
  裴玄静脱口而出:“妾没有哭。”
  “是灰。”
  裴玄静尴尬极了,只得双手接过丝帕,擦了擦眼睛下方。丝帕靠近鼻子时,龙涎香的味道便直冲脑际,使她有瞬间的晕眩感。
  她握着丝帕,不知该不该还给皇帝。
  “拿着吧。就算洗过一次,龙涎香也能保留很长时间。”他真是什么都知道。
  “是。”
  裴玄静收起丝帕,顺势从怀中取出金缕瓶,毕恭毕敬地呈上去:“李公子……这是刚在武相公府中找到的。”
  皇帝露出一丝惊喜的表情,将金缕瓶托在手中看了又看,轻声叹道:“就是它吗?应该是吧。”
  裴玄静很惊讶:“公子没有见过金缕瓶?”
  “只听说过……”皇帝轻抚着瓶身道,“贞观年间,正值大唐创业初期,太宗皇帝崇俭,宫中尚方局仅用少量金箔贴面,凭来自西域的特殊技艺制作了一批金缕瓶,赐予重臣。历经百年之后,宫中各种奢靡金器数不胜数,尚方局却再也不能复原当初的工艺了,所以连朕都没有见过这个式样的金缕瓶……算起来,百余年中大唐失传的,何止这一件。”
  他对着裴玄静微笑了:“娘子很能办事。”
  裴玄静有些迷迷糊糊的。马车一直在前进,她却不关心自己会被带往何方——刚刚过去的下午使她身心俱疲。此刻马车内温暖、舒适,充满令人心旷神怡的龙涎香气,更有天子坐在对面,注视着她……裴玄静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下来,有人在车帘外问:“公子,今天是走夹道,还是丹凤门?”
  皇帝没有回答,却看着裴玄静问:“娘子今晚在观里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裴玄静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从此处入皇城夹道,离辅兴坊便越来越远了。如果娘子不急着回金仙观,不如就随我一起进宫吧。今天娘子送还金缕瓶,正巧我也有些东西要给娘子看,应当有助于娘子的调查。”
  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所以当裴玄静回答“不”的时候,皇帝的表情首先是困惑,然后才变成愠怒。
  裴玄静说:“妾弟心智不全,如果今夜见不到妾回去,定然哭闹不休,使阖观上下不宁。所以妾必须回去,还望公子见谅。调查案情不急于一时,若公子允许,日后妾再去叨扰公子。”
  皇帝皱了皱眉,他肯定从未被女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过,少顷,方冷冷地道:“也罢,那么娘子便在此地下车吧,朕另外命人送你回去。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裴玄静刚下车,便立即有人赶了另外一辆马车过来。她这才发现,围绕着皇帝所坐马车的前后左右,数丈之内几乎一半以上的路人都是便衣侍卫。
  暮色苍茫,她仿佛看见长安城的上空,一条浑身绑缚锁链的巨龙正在艰难地腾飞着。
  金缕瓶果然是一个神秘的信号,当其重现之时,便将两个久违的男人带到她的面前。
  这两个男人都具备部分支配她的力量:一个占据情感的上风;一个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他们面前,裴玄静还能保持清醒的自我吗?
  她的命运刚刚经过一小段平静而寂寞的缓行,急流险滩又出现在前方了。
  8
  这天深夜亥时刚过,宫中来使——皇帝急召司天台监李素入宫议事。
  今夜李素本不该在司天台当值,难得回家睡个安稳觉,结果还落了空。他慌忙起身洗漱更衣,随中使在夜深人静的朱雀大街上策马狂奔,由金吾卫护送着直接进入大明宫。
  延英殿内烛火辉煌,除了御座上的皇帝之外,座中还有京兆尹郭鏦。
  待李素参见落座后,皇帝吩咐郭鏦:“京兆尹说说吧。”
  京兆尹郭鏦具有多重身份,他是郭子仪的孙子,太傅郭暧和升平公主之子。因娶了皇帝的胞妹汉阳公主李畅,所以又是皇帝的亲妹夫兼小舅子。虽拥有如此显赫的家世背景,郭鏦倒是难得的性情谦和,从不以富贵欺人。他和李畅还是一对模范夫妻。因蒙世代皇恩,郭鏦家财万贯,田庄封邑数不胜数,建于城南的别墅比皇家行宫还漂亮,他却把家中的财务大权一概交予妻子李畅。比起他那位“打金枝”的老爸来,郭鏦绝对算得上好丈夫了。
  郭鏦唯一的缺点是养尊处优惯了,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比较差。凭祖荫当个闲官也就罢了,偏偏皇帝看中他为人忠厚,年前授了个京兆尹的实职给他。结果今天一出事,郭鏦的言谈应对就有些露怯了。
  总之,郭鏦絮絮叨叨讲了半天,李素才算听明白。
  原来在上元节刚过去的十来天内,长安城中接连有民众报告,家中发现了蛇迹,从长安县到万年县都有。起初只是一两条蛇,后来渐渐演变成数十条甚至上百条蛇一起出现,从地窖、井下、树洞乃至沟渠里钻出,爬得遍地都是,把老百姓们吓得够呛。
《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