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阿灵的脸涨得通红,吭吭哧哧说不清楚。
  裴玄静明白了,阿灵信的是崔淼,而非自己。难道就因为崔淼是个郎中吗?郎中的话就那么值得信赖吗?
  裴玄静观察着阿灵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崔淼不仅仅是一位郎中,事实上,他还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男子。或许只有大唐,才能以诗文、礼仪和侠客风范培育出这样的男人来,哪怕仅仅是个游方的郎中,也风度翩翩足以令女人倾倒。
  所以在崔淼的言谈举止中,别具一种说服力,一种特别针对女人的自信,好像即便他在信口雌黄,女人们也会笃信不疑。
  但裴玄静不属于这些女人,她更相信自己。
  于是,在给叔父婶娘请过安之后,裴玄静请阿灵帮忙去办一件事。
  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工夫,阿灵就回来了。
  “娘子,娘子!”她兴奋地说,“镇国寺后真的有个小院子呢!我打听过了,院子的主人确是一位名叫贾昌的老人家。娘子,你说的一点儿没错。”
  裴玄静忙问:“院子现在怎样?你进去了吗?”
  “没有。院门关着,我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开。”
  “院子里没人应声吗?”
  阿灵摇摇头,“我趴在门缝上瞧过了,院子里是空的。”
  这倒怪了。裴玄静想,前天夜里自己明明看见满院的人。她问:“我告诉你院中有个小郎君叫郎闪儿的,你有没有见到他?”
  “没有,确实一个人都没见到。”
  “这样啊。”裴玄静很失望,看来阿灵这趟等于白去了。
  阿灵说:“不过,后来我找到个人打听。”
  “什么人?”
  “一个小娘子,和我差不多大。”
  在裴玄静的印象中,贾昌的院子位置挺偏僻的,附近也不像有什么住家。她问阿灵:“你是怎么碰上她的?”
  “我在院子前张望了好久,一个人都没遇上,心里有些害怕,觉得那地方阴嗖嗖的。正想走呢,就看见那小娘子从对面过来。”
  “于是你就向她打听了?”
  “不是,是她先跟我说话的。结果她一开口,就把我给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
  阿灵一惊一乍地说:“她说呀,那个贾昌老丈是五天前亡故的。她看我在院门口转悠,特地来告诉我一声,叫我赶紧离开,千万别惊扰了亡魂。”
  裴玄静手里握着的纨扇“吧嗒”掉到地上,“怎么可能?”
  阿灵问:“什么可能?”
  裴玄静自己捡起纨扇,“那小娘子还说了什么?”
  “她说贾老丈故去之后,就停灵到隔壁的镇国寺了。她只隐约听说,这院子本来是先皇花钱造的,说不定当今圣上要收回去呢。”
  裴玄静的脑子里乱作一团。
  阿灵的有些话证实了她的记忆,但问题在于,最最关键的信息出了错。
  “郎闪儿呢?你有没有问她是否认识郎闪儿?”
  阿灵愣愣地回答:“我忘记问了。”
  午后更闷热了。在裴度的府邸内宅,湘帘低垂,婆娑竹影映入窗楣,兀自凝然不动。
  裴玄静却坐立不安。
  她怎么也想不通,难道春明门外贾昌院中的那一切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即使真如崔淼所说,他是自己凭着昏迷中的模糊印象掺入幻想的,但是贾昌老人、先皇出资建院,以及院中收留的穷苦百姓,所有这些事实难道也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贾昌老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清楚地记得见到他尸体的那一刻。这么热的天气,假如老人家真的死在几天前,尸体早就变样了。裴玄静是见过些尸体的人,有这方面的经验。
  她很想亲自去春明门外探访一番,要是能找到郎闪儿就好了,裴玄静莫名地担心着郎闪儿的安危。因为如果不是她疯了,这件事的背后就一定隐藏着可怕的阴谋。郎闪儿恐怕已身陷其中。
  至于崔郎中,裴玄静认为他是在刻意混淆视听,企图将自己引入歧途。她还猜不透他想达到什么目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希望裴玄静彻底否定那一夜的记忆,至少也要把她弄糊涂,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呵,幻觉。
  她知道那天夜里自己确实产生过幻觉——因为“他”出现了。
  她还记得当时那份狂喜的心情。人只有在夙愿终于实现的时候,才会得到那种程度的满足与喜悦。尤其是此刻,当她明白自己与“他”缘分已尽时,那夜的幻觉对她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了。
  假如能够一直留在那场幻梦中,不再醒来,该多好啊。
  裴玄静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的思路离开贾昌的院子,回到了七年前。
  那还是元和四年。正是在那一年里,裴玄静的生活中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从春至夏,她接连帮助父亲勘破了数桩疑案,一时间名声大振。第一次给父亲断案出主意时,裴玄静才满七岁,但真正被人冠以“女神探”的美誉,名气传播到邻近诸县,甚至连蒲州刺史都听说了她的事迹,想要一睹她的风采,却是元和四年才有的事。
  也是在那年的中秋,父亲续了弦。裴玄静的母亲在她五岁时就亡故了,之后父亲一直未再娶,直到元和四年才娶了甄氏为继室。裴玄静又有了一位母亲。
  甄氏刚一过门,便怂恿着裴父给玄静早定婚事。于是,那年深秋,十五岁的裴玄静第一次见到了他。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