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尹独行又道:“你我当年在城外邂逅结识,彼此投契,原是缘分,这回恰好在京城街头重遇,更是缘分。说老实话,哥哥非常担心你。你被搅在这局中,无法抽身,往后的日子想必难过得很。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你什么忙,我手中别的没有,银子倒是不缺。你往后若需要银两周转,随时来找哥哥便是。”
  楚瀚苦苦一笑,说道:“我跟着汪直,钱想来是不会少了的。”尹独行点了点头,心想:“我这兄弟即使身处此境,头脑还是清楚的。”说道:“这样吧,我每回来京,都会住在这间院子。你心中有事想倾吐,或想找人喝酒聊天,或想取几件珠宝送人,尽管来找我便是。我会吩咐下人,我不在时,你就是这院子的主人。密室里的珠宝金银,家里的奴仆壮丁,你尽管取用使唤,一点也不必顾忌,更不用问我。”
  楚瀚听了,不禁打从心底感激尹独行。他明白尹独行想给予自己的,并非只是花用他的金钱的自由,而是想给自己一个家,一个随时能来躲藏歇息一会儿的地方。这院子地点隐秘,有吃有喝,有床有枕,更重要的是,这儿有一个永远相信、关怀他的知心好友。
  楚瀚站起身,向尹独行拜下,说道:“大哥一番心意,兄弟衷心感激!”
  尹独行连忙扶起他,说道:“快别如此!这是做哥哥的分所当为。我只怕自己能力有限,没法真正帮到你的忙。”
  楚瀚低声道:“不,大哥这一番话,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他站起身,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该去了。我一定会时时回来这里找大哥的。”当下呼唤了小影子,离开了尹独行的院子。
  尹独行送他出了大门,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难掩心中担忧。楚瀚身形瘦削,脚步轻盈,但在尹独行眼中,却显得说不出的沉重。
  楚瀚自未将汪直之事告知任何其他人,只默默地继续替他办事。怀恩问起时,楚瀚只说汪直极受万岁爷宠信,很难对他下手。怀恩便也没有催逼,说道:“只教他保守住小皇子的秘密,便任由他胡闹去也罢。”
  又是数月过去,楚瀚为了确保娘娘和泓儿的安全,时时去探望他们。他知道泓儿往往整日躲藏在密室之中,寂寞无聊,便将小影子留在那儿陪伴他。泓儿高兴极了,抱着小影子不肯松手,没事时便以逗弄小影子为乐。楚瀚也偶尔带泓儿出宫玩耍,让他看看皇宫外面的天地。每次泓儿见到楚瀚来访,都兴奋得又跳又笑,赶不及要跟着“会飞的瀚哥哥”出去宫外呼吸自由的空气,置身热闹繁华的大街小巷,或恬美静谧的田野山林。
  泓儿年纪虽小,却十分成熟懂事。那夜他目睹了汪直、母亲和楚瀚之间的争吵打斗,听见了各人的对话,自己将事情拼凑起来,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是楚瀚的母亲,也知道楚瀚是自己的亲哥哥。但是他心中虽明白,却知道这是不该说出来的事情,只对楚瀚更加亲近依恋,叫他“瀚哥哥”时不只是对一般年长男子的称呼,而是真心地呼唤自己的哥哥。
  至于楚瀚,他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对这个善解人意、听话懂事的同胞兄弟只有更加疼爱照顾。他见泓儿眉目间与自己幼年时颇有些相像,想起泓儿刚出生时,纪娘娘曾经说过一句“真像!”当时不懂她的意思,现在才明白她应是指他们兄弟俩的相貌相似。虽然对娘娘多年来隐瞒自己的身世颇不谅解,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娘,怪责恼怒也无济于事,此后仍时常入宫,替她送去饮食衣物,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几个月后,汪直口中虽不断叱骂楚瀚愚蠢无用,但心中却清楚他办事利落,已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左右手。这日汪直认为时机已到,便对楚瀚道:“你整日躲在暗中行事,能做的有限,对我的用处不大。因此,我决定将你带上台面,奏请万岁爷给你个官职做做。”
  楚瀚一呆,摇头道:“但是宫中京中有不少人识得我,若认出我便是往年在御用监办事的楚瀚,只怕不易解释。”
  汪直挥挥手,不耐烦地道:“蠢材!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中你从少年长成大人,身材面貌都改变了许多,只要略加装扮,别人便难以认出。你就说是我的义子,改个名字叫‘汪一贵’,谁也不会敢怀疑什么。”瑶语之中,“贵”是姓名中表示辈分的字眼,意为未婚男子;“一”表示排行,“一贵”意即第一个儿子,乃是瑶族惯常给长子所取的名字。
  楚瀚知道他刚愎自负,自信权势熏天,不论弄出如何古怪无理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敢出声质疑,便也不再争辩。
  于是汪直便去向皇帝请旨,给了楚瀚一个锦衣卫百户的职位,让他挂名在锦衣卫之下,却不用真去报到,此后楚瀚便以“汪锦衣百户”的名号在外办事。他知道京城中很多人见过自己带着黑猫出门,如今改名换姓,若仍带着小影子到处晃荡,未免太过招摇,便将小影子留在安乐堂给泓儿作伴,极少带它出门。小影子偶尔也会回到他砖塔胡同的住处,似乎是来探望他,待上一两日后,便又回去安乐堂陪伴泓儿了。
  这日汪直召楚瀚来见,说有要事向皇帝报告,要他跟随入宫觐见。楚瀚这一年来虽也不时潜入宫中刺探消息,这却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入宫。他知道这表明了汪直对他的重视信任,也知道这是自己重新在京城建立起势力的契机。他心知绝不能让人认出他便是当年御用监的楚小公公,特意粘上胡须,细心改装了,才随汪直入宫。
  临行前,汪直叮嘱他道:“万岁爷近日对我青睐有加,眷顾日隆。我得趁着这个机会,多替万岁爷刺探些消息,好让他更加信任我。你乖乖在一旁听着便是,不要出声。”
  二人来到皇帝会见近侍的南书房,汪直让小宦官去通报。不多时,成化皇帝便在一个嫔妃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汪直领着楚瀚叩头道:“奴才汪直,率贱子锦衣卫百户汪一贵,叩见万岁爷、李娘娘。”
  楚瀚不用去看那嫔妃的脸,便已知道她是谁。天下间除了百里缎以外,再没有别人走路能似她这般轻盈无声。
  楚瀚不禁心头大震:什么李娘娘,难道便是李选侍?想来百里这个姓太过少见,她因此改以李姓入宫;原来小麦子和小凳子口中的“李选侍”就是百里缎!百里缎竟真的成了成化皇帝的选侍!
  这时百里缎也感受到楚瀚的眼神,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接,只一瞬间,百里缎已垂下眼睫,面无表情地在皇帝身旁缓缓坐下。即使楚瀚改了装扮,却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楚瀚自然知道她已认出了自己,背心流汗,不知她是否会就此说破,还好百里缎只默然依偎着成化皇帝而坐,并未开口,也没有再次抬头。
  在大越一别之后,楚瀚已有数年未曾见到百里缎,虽知道她已回到京城,却绝未想到会在这种情景下见到她。皇帝对她似乎十分宠爱,接见亲信太监时也让她随侍身边,还不时转头望向她,眼神中满是关爱迷恋。
  汪直行礼过后,便开始向成化皇帝禀报最近刺探到的消息。皇帝似乎很有兴趣,不断追问细节。自从上回汪直向皇帝密报万家兄弟侵占民田之事后,成化皇帝便非常信任他,认为他是自己在宫廷之外的耳目,能替他侦查真相,发奸揪弊。而另一个不能说出的理由,则是皇帝年纪渐长,对万贵妃的掌控开始生起厌恶抗拒之心。他发现汪直忠于他更胜过万贵妃,可以帮助他稍稍脱离万贵妃的掌控,因而更加倚赖汪直。
  楚瀚耳中听着汪直与皇帝的对答,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她竟真成了皇帝的选侍!他知道这定是出于万贵妃的安排,但她自己可愿意吗?成化皇帝年纪并不大,不过二十七八岁,但长年沉迷酒色,外貌憔悴苍老,体力已十分不堪。她当真是心甘情愿的吗?看来她正使出浑身解数,紧紧缠着皇帝,是否打算一举得子,好被封为贵妃甚至皇后?她出身太低,想来无法封后,但若真的生了个儿子,封个贵妃应是可能的。当此情境,她绝对不能容忍泓儿的存在,必会想尽办法找出并杀死泓儿。
  楚瀚想到此处,心头一凉,对百里缎的疼惜顿时转为惊恐。他知道百里缎性情残忍,手段狠毒,绝不在万贵妃之下;她原本就知道关于小皇子之事,如今更会加紧追查,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而小皇子所藏之处并不隐秘,百里缎竟然至今尚未出手,其中原因,倒颇令人费解。
  楚瀚脑中念头此起彼落,直到见到汪直跪下叩首告退,才赶紧跟着叩首,随汪直退出了南书房。他努力镇静心神,随汪直离开皇宫,来到汪府。汪直仔细分析了万岁爷刚才的指示,嘱咐他好好去办。楚瀚勉强打起精神,总算将汪直的言语听进去了,又询问了几处细节,才告退离去。
  他一想起百里缎身着嫔妃的服色,坐在成化皇帝身边的情景,心情便是一阵激荡,久久无法平复。为了排遣心中焦虑,他按照汪直的吩咐,去城中走了一趟,联系眼线,搜集消息,但不知如何就是提不起劲,心神恍惚。当夜他回到自己在砖塔胡同的住处时,才一进门,便知道来了不速之客。这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百里缎。
  楚瀚吸了一口气,感觉百里缎正坐在黑暗的角落中,一声不响。楚瀚也不点灯,反手关上了门,说道:“你来了。”
  百里缎单刀直入,开口便问:“你为何替汪直办事?”
  楚瀚一整日都挂念着她,此时当真见到了她,原本心中还带着几分关怀,想开口询问她的近况,但听她口气寒冷如冰,心中一凉:“她是来质问我的,更非来此叙旧。”当下轻哼一声,冷然道:“你害我险些被黎灏绞死,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百里缎也哼了一声,说道:“大越国的牢狱如何困得住你?你说,你跟汪直是什么关系?他跟你一样也是瑶人,莫非你们老早便认识?当年你未曾净身便入宫,莫非便是他做的手脚?”
  楚瀚听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烦乱,回道:“这不关你的事,我也不会跟你多说什么!”两人之间弥漫着浓烈的敌意,一时似乎又回到了进入靛海之前的敌对情状。
  百里缎眯起眼睛,移动了一下身形,说道:“你不说,我也能查得出来。”
  楚瀚冷笑道:“看来你虽做了选侍,仍旧不离本行,专事刺探消息。”
  百里缎沉默一阵,才道:“不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探清敌情,好除去一切的障碍和威胁。”楚瀚道:“那么你第一个要杀的人,该是你的老主子万贵妃。”
  百里缎在黑暗中凝视着他,说道:“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要杀的,就是你一心想保护的小皇子。我在宫中,他也在宫中。我要杀他,可是易如反掌。”
  楚瀚向她怒目瞪视,高声说道:“你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百里缎声音冰冷,说道:“他对你如此重要,甚至……比我还重要?”
  楚瀚听她这一问,微微一怔,心想:“小皇子血缘上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身份上是大明皇室唯一的皇储。你是我什么人,怎能比泓儿重要?”当下答道:“不错。我死也不会让你伤害他!”
  百里缎又沉默一阵,说道:“你的回答若非如此,或许我还会饶过小皇子一命。如今,我是非杀他不可了。”
  楚瀚听她这话暗藏玄机,忽然忆起两人在靛海和大越共处的时日,若有所悟,但又不敢确定……莫非她真对自己有情?但想到她一切作为,又明明做了皇帝的选侍,更不可能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她此时来对自己说这番话,到底有何意图?莫非是想利用两人之间的交情,软逼硬求自己助她当上皇后?
  楚瀚想到此处,心头顿生一股怒意:“这女子本性险恶,逆境中或许稍显柔顺,如今得意了,那便无所节制,本性毕露了。我才不会那么容易便就范!”他压抑心中愤怒,伸手打开了门,说道:“你请吧!”
  百里缎默然站起身,经过他身边时略略停顿,没有言语,接着便飘然出门而去。楚瀚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表情,却能感受到她心中强烈的哀伤。这是两人在靛海中培养出的过人默契,彼此的情绪和心思都无法隐瞒对方。但她为何会感到哀伤?
  
  第五十九章 拨云见日
  
  楚瀚知道百里缎说话算话,一定会立即找出小皇子的所在,下手杀害。他心中焦急,彷徨之下,耳边忽然响起了大卜仝寅跟他说过的话:“我觉知龙目水晶就快重新出世了,大约就是未来一两年间的事。”
  他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线希望,一两年间,那不就是现在吗?又想起仝寅说道:“不用怀疑,所谓明君,就是那个你一力保护一心爱惜的孩子。他不能再躲藏下去了。他得出来,成为太子。”
  楚瀚想到此处,心中一阵兴奋,复又想起仝寅的吩咐:“你需每夜观望水晶,见到它呈现一片紫气时,便是它去见新主人的时机到了。你得亲自将水晶带去见它的新主人。你要对那孩子说,仔细听,仔细瞧。这水晶有话要告诉你。之后便让孩子捧着水晶,往里边瞧。等他瞧懂了,事情就成了。”
《神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