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柳攀安听在耳中,不禁暗暗失望,心想:“难道这小子真是傻的?他究竟如何取得了那龙目水晶?莫非水晶根本不是他取的,是胡星夜自己破誓去取来的?或许这小子只是个幌子,其实半点飞技不会?那他的跛腿是怎么回事,不能长跪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是在练胡家的独门飞技吗?”
  柳攀安脑中念头此起彼落,侧眼见到站在一旁的儿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楚瀚也见到了,心中一凛:“我在祠堂前罚跪时,这人曾仔细观察我,也听到了我与上官兄妹的对话,要是在他面前装傻,只怕会被他瞧出破绽。”
  柳攀安见到儿子的神色,也领悟到楚瀚说出这番话,纯粹是在装傻,突然开口问道:“楚小兄弟,你膝盖中的楔子,还要一年才能取出吧?”
  楚瀚不由得一惊,不料柳攀安已猜知了这个秘密,心中急速转念,口中说道:“什么楔子?舅舅说我的腿被人打断过,全跛了,再不能治好了。”
  柳攀安从楚瀚脸上一闪而逝的惊讶之色,看出这小子并不简单,他膝盖中确实嵌有楔子,确实得传了胡星夜的独门飞技,也确实怀藏着许多他想知道的秘密。但要如何才能从他口中套问出来,倒是煞费功夫。该用软的,还是来硬的?
  柳攀安是个深思熟虑、城府甚深的人,当下不动声色,摇头叹息,露出惋惜的神色,说道:“是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你小小年纪,如果有幸得传胡家独门飞技,未来成就实是不可限量。”话锋一转,说道:“如此说来,你那夜出示的紫霞龙目水晶,也并不是真的了?”
  楚瀚听他说到了要紧处,早有准备,一张脸便如一块木板一般,毫无表情,对他的话完全不置可否。他知道水晶是真是假,柳攀安心中早有定见,这么说只是想激自己透露一些内情罢了。
  柳攀安向楚瀚的脸庞凝望一阵,心中暗暗咒骂:“这小子倒把‘迅鼠’的假面具全学了去!”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暂时放弃,脸上恢复微笑,说道:“楚小兄弟,今日跟你一场谈话,十分愉快。你舅舅当年收养你,想必有其深意,我想他绝对没有看错了人。你早些去休息吧。”楚瀚应诺,站起身告退出去。
  他回到自己房中,回想与柳攀安的对话,知道柳攀安虽未能从自己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自己却仍太稚嫩,敌不过柳老狐狸的老奸巨滑,多少露出了一些破绽。柳攀安将会如何利用自己的破绽?他整日筹思盘算,也不得要领。他知道自己处境危险,除了小心谨慎,尽量安稳地混过这一年的时光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又过了几日,柳子俊再次来请楚瀚去见他父亲。这回又来到柳攀安的书房,柳攀安命儿子关严门户,让楚瀚在椅上坐下,神情凝重,说道:“楚小兄弟,你舅舅去世之前去了何处,我已经查到了。”
  楚瀚心想:“舅舅去了京城,这并不难查到。”当下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柳攀安凝望着他,又道:“你舅舅离开三家村后,便去了京城。我也查到了跟你舅舅身亡有关的消息。他临走前,可跟你说过些什么?”
  楚瀚听说他有关于害死舅舅凶手的消息,心想自己若继续装傻,柳攀安或许便不会说出他查到的讯息,但若柳攀安只是信口胡说呢?他想了想,便说道:“舅舅走前,并未跟我说他要去何处。但他走前确实显得有些不安,颇有点交代后事的味道。他大约已知道此行凶险,有可能无法回来。”
  柳攀安点点头,说道:“雇人将他的遗体送回的,乃是东厂的锦衣卫。”楚瀚听了,不由得一惊,脱口道:“锦衣卫?”
  柳攀安道:“正是。我担心事情还没完。他们故意将遗体送回,意思自是警告我们三家村,让我们知道对头的厉害。甚至想告诉我们,大祸就快临头了,大家赶紧准备后事吧!”
  楚瀚感到背脊一凉,如果情况当真如此严重,舅舅怎的未曾更严厉地警告他,并告诉他该怎么做?显然舅舅并不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因此并未为身后事做好充足准备。如今他自己又能做什么?他的膝盖未愈,五年时间未到,楔子未能取出,他要练胡家独门飞技还是远在天边的事。如果危难真的临头了,他又怎么能遵照舅舅的托付,保护胡家,保护三家村?
  正思索间,柳攀安身子前倾,凝望着他,口气严肃,说道:“我相信他们的目标,一定是紫霞龙目水晶。孩子,告诉我,那事物现在何处?”
  楚瀚没有回答。
  柳攀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神态紧迫,沉声道:“孩子,你舅舅已为此丧命,胡家转眼大难临头,柳家和上官家唇亡齿寒,岂能坐视?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告诉我!”
  楚瀚凝思一阵,才道:“那事物,舅舅出门时带走了。”
  柳攀安脸色一变,喝道:“你说谎!”楚瀚摇头道:“是真的。”
  柳攀安负手在内厅中踱了一圈,接着又踱了一圈,神态惶惶,最后终于停下脚步,问道:“那事物,究竟从何而来?”楚瀚道:“是舅舅命我去取的。”
  柳攀安追问道:“是你单独去取的?从何处,由谁手中取得?”楚瀚早已想好对答,缓缓说道:“我以取紫霞龙目水晶参加‘飞戎之赛’,自然是我单独去取的。这件宝物,是从仝寅老先生处取得。”
  柳攀安呼吸急促,双眼直望着他,说道:“你一个跛腿孩童,如何能从当世大卜手中取得这水晶?”
  楚瀚平静地答道:“因为我跟仝老先生说,这水晶是要交给皇帝的。”
  柳攀安听到这两句话,一张俊脸立时转为雪白。他快步走回书桌后,重重坐下,似乎不快点坐下便会当场昏晕过去。他喘了几口气,喝了口儿子端上来的茶,良久才镇定下来,虚弱地问道:“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楚瀚道:“是我自己想到的。”柳攀安不断摇头,说道:“仝老先生又怎会听信你的话?”楚瀚道:“仝老先生是盲人。”
  柳攀安忍不住提高声音,说道:“仝老先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就算目盲,又怎会受你愚弄?”楚瀚不慌不忙地道:“或许这已在他的卜算当中。”
  柳攀安一呆,问道:“这话怎说?”楚瀚道:“这不是很清楚吗?他是故意上当的。”柳攀安问道:“却是为何?”楚瀚道:“因为他料准了这事物最终确实会送到皇帝手中。”
  柳攀安的脸色由白转灰,呆了良久,才微微点头,说道:“是了,是了!我早该想到。胡星夜便是因此去京城的,是吗?他是去将龙目水晶呈给皇上?”楚瀚摇头道:“我不知道。舅舅没跟我提起过他要去京城,更没说他要去见皇帝。”
  柳攀安沉默了,眼睛望向窗外。过了良久,他才吁出一口气,说道:“楚小兄弟,我们一村都处于险境,你对我却仍多所隐瞒,一切重要的事情都不肯跟我明说,等到大难临头时,可就来不及了!”
  楚瀚静默良久,才道:“我舅舅未曾跟我说的话,我自然没法告诉你。”
  柳攀安凝望着他,又问一次:“那龙目水晶,真是被你舅舅带走了?”楚瀚点了点头。
  柳攀安似乎终于放弃了,挥手道:“好,好,你回去歇息吧。”
  楚瀚转身出屋,回头瞥见柳子俊神色担忧地望着父亲,他在父亲跟前极守规矩,垂手侍立,始终不发一言。楚瀚暗想:“这柳子俊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深沉巧诈不输其父,若连他都显出担忧的神色,那他父亲的焦虑便很可能是真的了。但柳攀安到底在担心什么样的祸事会降临,又为何相信这一定跟龙目水晶有关?”他想之不透,决心找机会一探究竟。
  当天晚上,楚瀚待在自己房中,吹熄了油灯,假装就寝。等到四下悄无人声,才在黑暗中跃上大梁,练习“指挂”。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小厮低声传话道:“老爷赶着出门,快备轿子!”
  楚瀚心中一动,悄悄落地,将门推开一缝,见外边无人,便窜出房去,关上房门,轻手轻脚地来到后院角落。他趁轿夫还没从更房中出来,赶紧钻到轿旁伏低。此时天色已黑,轿夫们出来抬轿子时,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他着地一滚,便滚到了轿子之下,伸手抓住了轿子底部的横木,躲在轿底仅容一人的狭小处所。他飞技绝佳,身形瘦小轻盈,又擅长缩骨功,这么一躲,轿夫抬起轿子时,竟然全无留心轿子比平时重了少许。
  他屏住气息,感觉轿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一阵,停在大门口,接着便见到长袍下摆,一对黑色缎鞋走上前来,跨上了轿子,柳攀安的声音在轿中说道:“村东上官家大宅,快!”轿夫们应了,一个管家在前打着灯笼,一行人便出发了。
  不多时,轿子来到了上官大宅的门外。这宅第虽没有柳家的风雅讲究,却起得高墙碧瓦,金碧辉煌,极有气派,在灯笼照耀下,只见两扇大门漆成鲜红色,门上缀着数十个纯金打造的门钉,每个足有小儿拳头大小。楚瀚曾跟胡家兄弟来左近玩耍,指点门上的金钉子,不胜羡慕,却从未踏入过上官家的大门。这时但见大门开了一扇,让柳攀安的轿子进去。进了门后,轿子绕过回壁,又行出好长一段,穿过宽广的前院,才在大厅门前停下了。
  但听脚步声响,一人迎到轿前,用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柳世叔,侄儿有礼了!家祖在大厅恭候。”听语音正是上官无影。
  柳攀安嗯了一声,说道:“世兄不需多礼。”跨出轿子,走入大厅,轿夫便将轿子抬去门房边的空地放下。
  楚瀚等众轿夫进入门房,与上官家的仆人开始喝茶聊天,才偷偷落地,从轿底缝隙钻出,四下张望,见到远处大厅中灯火通明。他观察一阵,决定从花园绕过去,才不需经过前院空旷的石板路,容易透露行迹。他缓缓沿着假山树丛移动,每等风吹草动才往前一小步,慢慢潜伏至大厅外。他抬头望去,度量思考一阵,轻轻吸一口气,往上一跃,一手在屋梁下一扶,左足勾住了屋檐,整个人便如蝙蝠般倒挂在屋檐之下。潜伏在屋檐下偷窥,乃是行窃者最基本的功夫之一,但由楚瀚做来,却有着超凡的精准轻巧,惊人的安静无声,似乎倒挂在屋檐下对他来说再稀松平常不过,和躺在床上闭目养息没有丝毫差别。
  楚瀚凝神倾听厅中人声,偷目从缝隙中望入大厅,但见厅上上官婆婆和柳攀安正激动地说着话,上官家的三兄妹也在厅中。上官无影健壮的身形端坐在西首一张椅上,专注地聆听两个长辈言谈,面色凝重,但煤炭球般的双眼空洞无神,显然并不完全明白他们在谈些什么。上官无嫣慵懒地斜倚在厅侧的凉椅上,神态悠闲,一手从茶几上的雕花银盆中挑出一粒粒的樱桃放入口中,不时从口中取出樱桃籽儿,弹指掷出,落入三丈外角落中的金制痰盂,发出当的一响。上官无边则缩在角落的一张罗汉椅上,尽量不引人注意,一边玩弄着手中的三簧锁,一边游目四顾,对厅中的对话显得毫无兴趣,也丝毫不掩饰他的百无聊赖。
  此时上官婆婆和柳攀安已说了一会儿话,楚瀚听到上官婆婆提高声音道:“……不可能!里面假若出了事,梁公公怎会没有通知我们?”柳攀安道:“或许梁公公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婆婆沉吟着,伸手摸着下颏,说道:“里头的事,公公不可能不清楚,看来姓胡的使这阴招,目的便是要搞垮我们!”柳攀安脸色阴沉,咬牙切齿地道:“他就这么死了,可是便宜了他!”
  上官婆婆嘿了一声,问道:“攀安,你跟我说说,胡家那孩子飞技如何?及不及老胡当年的本事?”楚瀚心中一动:“他们说到我了。”
  但听柳攀安道:“小子十分谨慎,自从他住到我家后,便从未施展过飞技,也从没见到他练功。”
  上官婆婆道:“他膝盖中仍有楔子,此时还好对付,再过个一两年,等他这楔子取出来了,我们都将不是他的敌手,千万别小觑了这小跛子!当年胡小孬也是一般,跛着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实际上心机最深,最狡诈奸险的就是他。哼,今日只怕你我都要栽在他的手中!”楚瀚在这许多偷盗高手的眼下偷听,竟然没被他们察觉,其轻身功夫确实已出神入化。
  但听“当”的一声,上官无嫣又将一枚樱桃核投入金盂之中,冷笑一声,显然对上官婆婆的话颇不以为然。
  上官婆婆望向孙女,轻哼一声,说道:“我年轻时,想法也和你这小妮子一模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胡家的人绝不是好对付的。胡星夜不知从何处捡回那小跛子,想是千挑万选才选中的,定非易与之辈。你得罪过他,最好小心一点!”
《神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