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李义南冲进屋,见孙大贵呆立在门口,茶壶茶碗打碎在地上,向里看时,只见地上横躺着一位中年汉子,身穿棕色绸袍,方巾皂靴,右手握着一件奇怪兵器,类似一个矛头,却带着手柄,柄头是个圆环,那汉子心口也插着一把同样的兵器。再看屋内,似乎遭了贼盗,所有桌柜床几都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屋子是里外套间,里屋的门虚掩着。李义南一个箭步跨到里屋门口,却听不见里面有甚动静,推门而入,不觉大吃一惊。只见屋内两人正自游斗,一个黑衣蒙面人,一位美丽少女,正是适才上楼那女子。那女子已然脱了斗篷,一身墨绿衫裤,脚踏鹿皮短靴,双手各攥着两根五六寸长的钢针。蒙面人手里却是拿着和那掌柜的手中同样的兵器。两人身法皆极轻灵迅捷,李义南进门只一瞬,两人便已交手了三个回合。更奇的是,两人相斗却并不发出一点声响,攻守招招精妙,并不磕碰对手兵刃。
  那女子见李义南进门,突然喝道:“天杀的狗贼,还我哥哥命来!”又疾攻了几招。对手的功夫显然更胜一筹,一一化解后反守为攻,都是致命杀招。
  李义南一声怒喝:“狗贼欺人太甚!还想赶尽杀绝吗?”挥拳上前助阵,与那蒙面人斗在一起。谁知那蒙面人并不与他缠斗,只是一味闪避,出手仍是向那少女身上招呼。蒙面人以一敌二,却不落下风,李义南虽不用顾忌对方进攻,却始终奈何不了蒙面人分毫,心下不免骇然。细看那蒙面人的武功招数,似乎不属任何一路中原武术流派,却又颇得各家流派之所长,一味务实,并无半点虚华招式。再看那蒙面人的眼神,委实怪异之极,好似呆呆失神,并未注视一物,又甚为从容平和,如同在对着后园池畔的花草鱼儿想着心事,看不出丝毫临敌时的紧张,也看不出一点点恶意和杀气。
  李义南心道:“此人若想取我性命,恐怕二三十招之内便可,为何他对我不理不睬,却招招要取那女子性命?莫非是受雇杀人?”又想:“当世武功在我之上者应该也寥寥无几,怎的看不出此人来路?”
  正自思量,那少女渐渐不支,突然将手中钢针一时发出,同时身体向窗外飞出。李义南见机不可失,也同时射出三把飞刀,却并不射向蒙面人,而是射向窗口,显然知道那少女的钢针并不能伤到蒙面人,故而封住窗口,以防止蒙面人追击那少女。李义南侠义心肠,此时毫不顾及自身安危,只想先帮那少女脱身再说。
  被这钢针和飞刀一阻,蒙面人果然晚了片刻,待他从窗口飞出,那少女已经跨上一匹骏马向西奔去,却是孙位的坐骑。蒙面人随即也抢上一匹马追赶。李义南怕少女吃亏,不假思索,当即也从窗口纵身跃下,骑马追赶二人而去。
  从李义南进门到三人骑马奔出,只是少顷时间。待孙位赶到,里屋已空,只能从窗口看见三人已然骑马离开了。孙位回到外屋,见孙大贵趴在那汉子身边哭叫:“掌柜的,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咋办?账房老赵该欺负我啦!再说以后谁给伏羲爷上香啊?有人要进你屋里也没人管了!”
  孙位听孙大贵哭叫得胡言乱语,却也笑不出来。忽然那掌柜的头动了动,孙大贵忙止住哭,喜道:“掌柜的,你没死啊?太好了,没死!太好了,没死!你等着,我这便叫人去。”说罢快步跑出门去。
  掌柜的微微睁开眼,嘴唇轻动,似乎想说什么,孙位忙过去将他上身扶起。掌柜的断断续续说道:“请……告诉……我妹妹,是……左慈……五舅。”说完竟断了气,孙位只得轻轻将他放倒。
  孙大贵带着几个人跑进来,见掌柜的这回真死了,又号啕大哭起来。孙位待他哭得轻了,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小二哥,请节哀顺变,你们掌柜的临终有话。”孙大贵抬起头,茫然看着孙位,显然还沉浸在悲痛之中。
  孙位道:“我先问你,适才进来那年轻女子可是你们掌柜的妹妹?”
  孙大贵点点头。
  孙位又问:“你们掌柜可有其他亲人?”
  孙大贵摇摇头道:“不晓得,从没见掌柜的来往过。”
  孙位点点头,又问道:“你们掌柜平日与什么人结过仇吗?”
  孙大贵又摇摇头道:“我们掌柜的平日本本分分,从不与人计较结仇,也很少出门,就是有时候到伏羲庙去上上香。我们掌柜的就尊敬伏羲爷,家里也供着呢。”说着用手一指墙上,的确挂着一幅伏羲帝画像,像前还有香烛。
  孙大贵接道:“便是我家掌柜的妹妹,平日也来往不多,一两月才来一次,而且来了很快便走,脾气还很大,从不与我们多说话,要是多嘴准会挨骂。”
  这时站在孙大贵身边的老者,啪地拍了小二后脑勺一巴掌,骂道:“死小子,总改不了多嘴的臭毛病!谁让你在这抖搂掌柜的家底儿?”
  孙大贵想要分辩两句,似乎惧怕这老者,便忍住不再说了。
  孙位心想:“这位大概就是账房老赵吧,怪不得孙大贵说怕被他欺负。”
  账房老赵向孙位拱手道:“这位大爷刚才说我们掌柜的临终有话,烦请相告。”
  孙位本想将掌柜的话告诉他们,日后让他们转告掌柜的妹妹,但他看不惯老赵欺负那小二,而且此时也不清楚这老赵的底细。掌柜的话似乎说的是仇人的名字,干系重大,不如等李义南回来,先和他商量过再说,或许那少女能随李义南一同回来,直接告诉她更好。便故意道:“请教先生大名。”
  老赵答道:“小人是这家酒楼的账房,赵易才。”
  孙位拱手说道:“失敬,适才掌柜的临终确实有话要我转告赵先生,他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孩子,怕他被人欺负。”说着摸了摸孙大贵的头,续道:“他让赵先生拿五十两银子给这孩子做盘缠,让他回家寻父母去吧。”
  老赵瞪眼说道:“大爷不是说笑吧?”
  孙位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你们掌柜的也想积点德,好安心上路吧。”
  老赵道:“如此谢谢大爷了,还没请教大爷尊姓大名,等我家女掌柜回来,也好相告。”
  孙位道:“鄙人四海为家,姓名微不足道。”
  老赵哼了一声,对身旁一个伙计说道:“潘福,领大伙干活去!”转身而去。
  孙位在成纪楼坐了大半天,也不见李义南回来,不免有些担心。又见那账房老赵让伙计们把掌柜的房间一早打扫干净,将尸首悄悄抬走,却不装殓,既不声张,也未报官,很是奇怪。孙位唤孙大贵来说话,却见他唯唯诺诺,三问无一答,大不似从前。孙位便不再惹他烦恼,仍自己吃着闷茶。
  转眼到了傍晚,还是不见李义南人影,孙位胡乱吃些东西,让孙大贵收拾了一间客房,先歇一宿再作打算。孙大贵似乎想同他说什么,却又不敢,像是怕人听见,只偷偷使了个眼色。孙位不解,又无法询问,只得装作若无其事。
  是夜,孙位辗转难眠,越想越觉得这酒楼蹊跷。那掌柜的为何被人刺杀?那女子进屋后是否也跟店小二一样,看见了掌柜的尸体?为何却未发出任何声音?那掌柜的心口上所插的凶器,竟然与他自己手里所拿的一模一样,都是从未见过的兵器。自己从掌柜房里的窗户望出去,看见李义南与那女子之间还有一个黑衣人,似乎是在追赶那女子,看来李义南说得不错,那女子是会武功的。李义南在末后追赶,是追那黑衣人,还是追那女子?那账房老赵也很奇怪,似乎想隐藏什么。还有那女子,对了,自己为何总想那女子,孙大贵不是说她是掌柜的妹妹吗?怎么却感觉他们不像兄妹?掌柜的临死前说“是左慈五舅”,又是何意?是一个叫左慈之人的五舅杀了他?似乎很别扭。如果他知道那人是左慈的五舅,那八成也知道这位五舅的名字了,何必还绕着弯说?莫非他说的不是“是左慈五舅”,而是别的话?那又是什么呢?孙大贵想同我说什么?难道他知道什么秘密想要告诉我?
  孙位想得乏了,也没捋出头绪。忽然他灵机一动,白天事发忙乱,并未仔细查看掌柜的房间,何不趁现在夜深人静,再到他房中探查探查。便爬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出客房,摸到掌柜的房门口,却见房门已经上了锁,想必是那账房老赵锁的。孙位无奈,只得回去睡觉。
  次日一早,孙位想出去走走,于是召唤孙大贵,想嘱咐他,若李义南回来,请他在店里等候自己,莫再离开。却见那个叫潘福的伙计跑来,孙位问他,说是孙大贵昨天晚上拿着银子回家去了。孙位心道:“账房老赵怎的如此痛快就给孙大贵银子,放他回家了?不会有什么隐情吧?”也不好相问,只得嘱咐了潘福一番。潘福诺了一声,更无他话。
  孙位出得门来,在早点挑子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吃,渐渐走到伏羲庙来。
  只见庙前牌坊高三四丈,巍然立于长大的台基之上。台基四围以砖砌勾栏,东、西、南三面均有垂带式踏跺。拾级而上,可见牌坊面宽三间,单檐歇山顶,正脊两端饰有鸱尾螭兽;檐下斗拱为四攒七铺作,六抄单拱,两柱头有转角斗拱,均系精雕细镂的上乘佳作。牌坊正中,悬有巨幅匾额,上书“开天明道”四个大字。过了大门牌坊,即入正门。此门五间门面,宽约五六丈,进深两间。正中门楣悬巨匾一方,上书“与天地准”。
  门前有一老者正在扫地,身着灰布袍子,须发皆白,想是看庙的老院工。孙位上前与之攀谈,得知此庙乃前朝高祖皇帝隋文帝杨坚开国不久所建,已有近三百年了。
  孙位步入大门,但见庙内院落重重相套,宏阔幽深。由南向北依次逛去,文祖殿、仪门、先天殿、太极殿居于中线,左右尚有钟楼、鼓楼、鼓乐亭、来鹤亭等诸般殿、阁、亭、榭,共四进四院,层层推进,高下相间,既显庄严雄伟,又不失典雅别致。院内参天古柏星罗棋布,更增妙趣。
  孙位进得先天殿中,但见正中供奉一伏羲像,双手托着八卦太极图,体形魁梧,肌肤丰腆,目光炯炯,气宇轩昂,袒胸赤足,面带微笑,身披树叶,端然而坐。令人既感善良朴实,又觉睿智威严。孙位心想:“若伏羲爷真如此像,则百姓敢以性命相委矣!难怪那掌柜的每日供奉。”
  孙位仰望大殿顶棚,中间是个圆形的先天八卦图,八卦图内是河洛图,八卦图四周是文王六十四卦图。“乾、坤、屯、蒙、需……”孙位边依次看那六十四卦,边喃喃念道。念着念着,那六十四卦竟似活络起来,仿佛成了一条盘桓的长蛇,首尾循环,无始无终。孙位心道:“六十四卦始于乾卦,终于未济卦,相依而变,正如人生在世,生于天地之间,虽抱负远大,孜孜以求,然而最后也只能以未济结束,终不能圆满。古今又有谁能尽遂平生所愿?任你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也逃不出这轮回法则,终有一死而未济也。”不觉感伤起来。
  孙位从先天殿出来,见那老院工已扫完院子,正坐在月台边上休息。看见孙位出来,老院工招呼他过去。孙位也走得累了,便过去坐在老院工身边。
  老院工笑着对孙位说道:“先生远来迢迢,能与小老儿在此席地座谈,也是有缘。我见先生似有心事,不妨让小老儿为先生卜上一卦,权当排解烦闷吧。”
  孙位没料到老者居然会卜卦,还主动要为自己占卜,当下恭敬拱手道:“如此便有劳老先生了。”
  老院工点点头,忽见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落在两人不远处的柏树下。
  老院工略微沉吟,说道:“我为先生卜得坤卦。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失朋,安贞吉。”
  孙位见这老者竟闻鹊声起卦,又将周易卦辞一字不差说出,想必是遁世高人,当下更加尊敬,作礼道:“还请老先生指点说明。”
  老院工道:“先生心地良善,况能虚心待人,可谓君子。故而此行虽劳顿体肤,却可大有收获。开始迷失道路,终必自得其主。先生将于西南方得遇好友,若将来先生决意去东北方,则失故人。然而如此却好,也是君子之报吧。不过眼下便要应验的,却是这‘牝马之贞’,这也不必解释,验时自知。”
  孙位问道:“何为终必自得其主?”
  老院工道:“牛马,驾驭者为其主;奴仆,指使者为其主;臣子,君王为其主。各有其主,因人而异。然而无论何人,需有一个‘自主’。”
《大唐忍者秘史(上册):百部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