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昏沉的睡意使他开不了口,接着,好像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衣服,从背后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剧烈的疼痛之余,他还能清醒地判断出来:石柱上的那条蛇,终于咬了我一口。这下彻底完了。那条蛇的头是菱形。所有的蛇之中,最毒的就是这种。看样子,还没怎么开始,这次穿越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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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山,被称为箕尾之山,形状像是一个倒扣的簸箕。箕口斜下,一直插到前面的海水之中。孤月高悬,湖水浩渺无涯,三面环抱着簸箕。
  现在劲风鼓动,磅礴的湖潮顺着斜形的簸面上冲,势如万马。快到箕顶的时候,又哗然而下,然后,回潮撞击来潮,激起巨大的水幕。飞溅的水沫铺天盖地,伴着响彻百里的轰鸣。
  箕顶的位置上,是一个直耸的方台型立岩,岩高百仞,直插天穹。贴着岩壁,是一条陡峭的上下台阶。
  几个鬼方派的修行提着灯笼,正一步一步地向下走着。
  台阶很窄,只够下脚,在满耳的潮声里,修行小心翼翼地起脚、落脚,眼睛始终盯着下面。海面劲厉的潮风吹紧了脸皮,也不敢伸出袍袖遮挡一下。
  行到中途,小方士偶尔抬起眼睛,仰望一下岩顶。满月辉映之下,一条阔大的屋檐。屋檐横贯了整个岩顶,伸展到岩顶两侧之外,像在虚空里左右展开的巨鸟翅尖,暗示着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建筑。
  巨大的建筑就是鬼方派的法方之一——箕尾方所在。
  每到涨潮之夜,箕尾方就会派出几个方士四处巡视,目的是阻挡海中的妖物随潮上岸。
  海中妖物叫女盐,据说乃是海中的盐精化身。平日涵混汪洋,不施变化,但在满月的时候,变化之能,就会达到极致。一到这个时候,箕尾方的修行者,就会莫名其妙地失踪一个,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因为连尸骨都找不到一根。地面上只能看到多出的一摊水迹。用手指沾上一点,就会尝到海水的咸味。
  由于这个缘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到满月之时,箕尾方就会举行一个仪式,保住方里修行者的安全。
  派出几个年轻的修行者,就是这个仪式的一个部分。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山海相接之地安放各种法器、符文、咒图,然后,还要对着海水,烧掉一件箕尾方的法衣。
  法衣上面有斑斑血迹,每个在箕尾方修行的人都献上了自己的一滴。献上鲜血的人,就能获得法衣的守护。从箕尾方失踪过的修行者来看,女盐的口味好像不拘一格。老少俊丑,都不挑剔,遇到什么,就是什么。因此,辟邪之术,也只能求全,凡是在箕尾方修行的人,概不例外。
  一大早,仪式就开始了。箕尾方前的空地上就放了一个青铜盂盆,里面是取自山下面的海水。因为女盐是海中的女妖,所以,这盆海水就代表了女盐。
  从箕尾方的门师,到刚刚入门的初士,大家排着队,刺出指头的一滴血,滴入盆盂,然后取出箕尾方的法衣浸在里面。
  等到满月初升的时候,几个年轻的修行带着这件染血的法衣,走下箕尾之山,开始接下来的仪式。仪式的结束,就是烧掉染有血迹的法衣。
  据说,女盐闻到血衣的味道之后,就会心满意足,不会上岸作乱。事情好像真是如此,自从有了这个仪式之后,每到月圆之夜,失踪的事情好像就变少了。
  正在从台阶上下来的几个修行,就是来履行这个仪式的。
  季后是这几个修行中的领头。他好像是一生下来,就被送入方内修行,已经待了快二十多年了。去年才从氐士升为方士。
  按照鬼方派的门例,入门一级,只能被称作初士;七年之后,才能成为氐士;再过七年,才能方士;之后,才有资格前往鬼方圣地——招摇方,觐见鬼方宗师鬼厉子。
  这次觐见,就会决定一个方士有无资格升入鬼方门师,成为鬼方的师辈中人。
  如果觐见之后,宗师的意思是此人不堪造就,此人的余生,恐怕都得终老士门。只能以一个方士的身份行走于天地之间。因为觐见的机会,从来只有一次,错失一次,就等于错失终生。
  如果觐见之后,宗师首肯,此人就会被留在招摇方,悉心栽培。日后,不仅能够成为门师,以至更高一级的末师。成为末师之后,不仅能分掌鬼方四方其中之一,甚至还会有机会成为宗师指定的继位之人。
  鬼方后辈提到这次觐见,半是期待,半是畏惧。
  自从鬼厉子执掌鬼方以来,历年参与觐见的人大多惨然而归,能得到宗师首肯的,寥寥无几。
  惨然而归的人,因为自觉此生无望,又不堪同门小人借机奚落,往往自暴自弃,甚至自行了断的也不乏其人。
  箕尾方数年之前,曾经派出过一个方士前往觐见,结果却被宗师斥回。去的时候,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一个疯子。整日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引得方中同门摇头叹息,对觐见之事,更是视若畏途。
  在同辈之中,季后已经被视作翘楚。大家公认同辈之中,以后能前往招摇方的,大概只有季后一人。季后也隐隐以此自许,虽然一想到方里那个疯疯癫癫的身影,内心也不免胆寒。幸好,他才刚刚升入方士,离觐见之期还有七年,暂时还不用为这些事操心,眼前还是静心修行为本。
  对待季后,门师一直就有磨炼之意。像这样的关系到全方安危的事情,由他来领队是再合适不过了。
  在清冷的月光之中,季后领头,几个人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到了山海相接的地方之后,就按照门师的嘱咐,开始在各个方位安设法器、符文、咒图。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小初士都是急急匆匆的。一方面是因为潮水、海风鼓动的寒气,另一方面则是对海中妖物的恐惧。他们刚入方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件事。虽然从没见过,但是口耳相传,听起来似乎真有其事,让他们的心悬起之后,始终就落不下来。
  季后负责的事,就是找到一块潮水尚未浸湿的空地,用朱砂笔在上面的岩壁上画一道符,这是整个仪式最关键的一步。
  潮水尚未浸湿的空地,很有可能会成为妖物上岸的地方,将符画在上面的岩壁上,可谓恰到好处。符是门师亲自传授的,具体含义季后就不得而知了。他要做的就是按照门师的吩咐,从右起笔,在左收笔,保证符图的大小正好能够镇住那块空地。
  门师提醒过季后,符图之术,也有其命门所在。据擅长符图之术的天符门的人讲,其中之一就是破符。符图的一角、一笔、一划,如果被毁掉,就叫破符。符图因此残破不全,不仅不能制邪,反而可能会被邪所制。
  自从举行仪式以后,箕尾方还是免不了隔几年会有一次失踪的事,事后一查,都是符图受损所致。受损的原因,往往是因潮水濡染。所以,这一次出行之前,门师特意叮咛季后:画符之时,一定要选一个潮水无法濡湿的地方,如果被潮水冲掉一笔一画,后果不堪设想。
  季后写完最后一笔,退后几步看了看。在月光的辉映之下,好像看出了一点端倪。
  整个符是一个长方形。长方形的框里,有一个字的形状。他揣摩了一下,感觉这个字像是一个遁字。但是组成这个字的笔画,却又像是两个器物的象形。他说不清这两个器物到底是什么。上面的“盾”字看上去既像是一只鸟的形状,又像是一个反手被缚的人;下面的“辶”,看上去像是一只船,又像是一根竖在地上的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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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兄,”季后正揣摩着,有人走到季后身边,叫了一声。这是一个入门六年的氐士,叫氐宿。他已经放好自己的法器,现在走到了季后身边。
  鬼方派的弟子,凡是氐士一级的,名字都以氐开头。升为方士一级之后,就将氐字改为季字。光听名字,大致就能知道,叫这个名字的人现在已经修行到了哪个级别。季后也是如此,去年还被人叫做氐后。
  氐宿跟季后关系最好,平时说起话来也无所顾忌。这么恶劣的天气,他更想和其他人一样躲在房间里面烤火,现在却被门师下令来吸海风,心里多少有点不乐意。趁着其他人还在忙,就走过来发点牢骚:“这事想来,也真是蹊跷,海妖之事,我方中流传已久,事到如今,却连个模样都没见过,要说子虚乌有,应该不算妄言。子虚乌有的东西,大家还这么郑重其事,不是滑稽么?长久下去,我鬼方派的体面何在。”
  “你话里有话啊。”季后笑着说,“到底想说什么,干吗不明讲。”
  “这事也就只能跟后兄讲讲。门师面前,我可没胆。”氐宿说,“天下奇术,分为神鬼天地四派。神巫、鬼方、天符、地炼,各有所能。我鬼方一派,最擅长的就是捉鬼制妖,其他几派,敬我畏我,也是因为这个。如果真有这种妖物,应该是我箕尾方的本领所在,早早将它制住才对。结果呢?从传言妖物开始,到今日你我行法之时,应该也有几十年的时间。我箕尾方不仅不能制住这个妖物,反而年年都被这个妖物牵制。绵延多年,竟然无能为力。提到此事,其他三派不知会如何作想,恐怕是白白做了他们的笑料。”
  “这个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鬼方一派,制鬼之术,已近极境。之所以不能制住妖物,不是我鬼方无能,只能怪我等学艺不精,不能尽显所长,才使鬼物猖狂,年年不绝。你我应当以此自勉才对,怎么能以此自贬,自辱师门,自乱分寸。”季后一脸正色。
  “你这话,好像也没分寸。这样一说,不是把门师也包括进去了么?”氐宿笑着提醒季后。
  季后一想也对,箕尾方有两大门师,对海妖也是无可奈何,要说学艺不精,门师不是也在其列么。
  “你这小子,就会捣这种小心思。平时修行,怎么没见你用过。”季后骂道。
  “后兄别生气。小弟不正是向你讨教么。”氐宿倒一点也不害怕,两人平时就是这副德行,“还有一事啊,我也想不明白。神鬼天地,各有所能,也各有所不能。我鬼方制鬼,一向都是以拆骨移形、禹步星诀为主,最不擅长的就是咒诅符图。现在,后兄想想,我们所做的,不正是弃我所能,而用了我们所不能么?咒诅符图,不正是天符一派喜欢搞的东西么?我们镇妖,竟然要用天符之术,这里又是什么道理?”
《山海经 瀛图纪之悬泽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