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在开往S监狱的囚车上,陆离俞的脑子里断断续续地出现的,都是他和郁鸣珂交往的片段,那些片段,当初只是一些甜蜜的记忆,现在看来,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关于S监狱,他倒没多想,也不吃惊。事件的一开始,他就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可能是结局。
  他也不是第一次才听说S监狱的名字。事实上,这座监狱与他的身世密切相关,这件事他只对一个人提起过,这个人就是郁鸣珂。
  他们的交往,开始于夏商周的断代工程。他和她被分配负责典籍整理研究这个部分,就是从先秦典籍中,找出与夏商周断代有关的记载。其中,他们谈论得最多的就是《山海经》,然后由此发展成恋人。
  像一般的男女一样,他们的交往有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决定了他们的关系开始发生变化。
  待在囚车上的时候,他经常回忆这个时刻,当时以为,那只是一个亲密的开始,现在想来,这会不会是郁鸣珂期待的一个结局的开始。因为那一次,他第一次对她提起了一座监狱——S监狱。
  “你这个名字取得真巧。”郁鸣珂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陆离俞递给她的一个复印件,“离俞,是《山海经》里的一种怪兽哦。你妈取名的时候,是不是有预感,我儿长大以后会干这个。”
  “这名字不是我娘取的。”陆离俞说,“我娘说,是我爹取的。不过,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不知道他取名字的时候,是不是有预感。”
  “你爹,没听你说起过。”
  “十几年前,”他说,“我还在读初中,一直就和娘两个人一起生活,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个爹。我娘说,我还没生下来我爹就死了。娘还说,我那个爹是一个什么局的科级干部,后来出了一次长差,去了哪里,去多久,她也不知道。我就是出差之前怀上的。几个月后,我呱呱落地,生身之父还没有回来,后来一直也没回来。”
  “一年多过去了,那个什么局的派人通知我娘,她的丈夫因公而亡,具体情况却没多谈。只是暗示,她最好把这个人从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抹去。那个时候,这样的暗示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不久,我娘得到一个调动职务的机会,就带着不满周岁的我去了新疆。一路上,她都在怀疑,这次调动是不是和那个什么局的暗示有关。”
  “文革结束后,一个从S监狱刑满释放的犯人突然登门拜访。我娘终于了解到了一些情况。
  “大概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我娘才告诉我,我爹是死在新疆S监狱,至于怎么死的,她没说。只是告诉我说,在监狱里,他给自己的儿子留了一个名字,叫陆离俞。”
  12
  他记得在讲完这段身世之后,郁鸣珂很感动,主动握起了他的手,然后问他:“那你娘呢?”
  “已经去世了。”陆离俞说,“临死前,还在抱怨,我怎么还不结婚。”
  另一个片段,则是关于符图的。圆圈,S形的蛇。为了确证《山海经》的成书年代,他们收集了一些材料,其中就有这张符图。关于这张符图的含义,他们有过几次讨论。
  “挺神秘,是吧。”郁鸣珂淡淡地说,“有人也许会说这是太极符号的最初雏形,也有人说它是传说中的河图,就是表现伏羲与女娲传说的那个河图,记得吧,前几天,我们还讨论过的。”
  “记得。”他把图递还给了郁鸣珂,“关于这个图,我倒有另外一个解释。如果是一个与生殖有关的图腾,两条蛇交汇的地方应该是在尾部,但是这两条蛇交汇的地方却是在腹部……”他指着符图上,两条蛇交汇的部位,“它真正的含义,可能是一个由生殖衍变出来的含义……古文化常有这种含义衍变的类型……这方面的例子,你肯定比我知道得多。你可是博士,我只是硕士。”
  “又提这个。烦不烦。”郁鸣珂白了他一眼,“那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重生的含义。”他说,然后解释了一下,远古信仰中,有对蛇的一种迷信,来源于蛇的蜕皮现象。远古信仰将它视作一种重生的过程,并因此发展出了最早的对蛇的崇拜。
  “重生?”郁鸣珂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觉得不对?”
  “不是,我觉得很对。”郁鸣珂说,“只是你以后要记住,对这个符图,你有过一个解释,重生。”
  “干吗记这些?”他笑着问,“重要么?”
  “说不定用得上。”郁鸣珂半真半假地说,然后,对着符图,默不作声了很长时间,长得他都有点紧张了。
  “怎么回事?”他问。
  “没什么,其实关于这个符图,我倒听过另一个说法。那时,我还很小,”郁鸣珂皱了皱眉,人在提到不愿意提及的旧事的时候,大概都有这种表情。从这种表情来看,小时候的这段回忆应该是有所省略的。
  “有一天,有个人走到我的身边,在一张纸上,给我写了这么一个符号。然后,又把这个符号拆开,像这样。”郁鸣珂拿出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了几下,递给陆离俞,“拆开之后,是一个英文词组的缩写。圆圈是O,中间的蛇是S,OS,展开就是otherside。那个人告诉我说,这两个英文单词的意思是另一侧。或者,”她抬起头来。陆离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眼神一下多了一层深意:“也可以理解成另一侧的人。”这层深意,一闪而过,她又恢复了矜持的状态。
  “好像还少了一个the?”陆离俞试探性地问。
  “the有特指的意思。我想之所以不用这个词,就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没有什么特指,这个另一侧的人,可能是任何人,任何一个你遇到的人……”
  “跟你讲这些的人,是谁?”陆离俞问。
  “不记得了。”郁鸣珂摇了摇头,“不过,我还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也是关于这个符图的。他说,如果以后,这个符图出现在你的眼前,你至少要知道它的含义。”她又看了陆离俞一眼。
  这个片段反复出现,总是让陆离俞后悔莫名:自己当时应该读懂那一眼的深意。它就像一个已经陷入危险的人,依然尽力寻求着援助,即使她所寻求的人,是一个她无法确认能否从他那里得到帮助的人,那时的求助,其实是更接近于绝望……这种绝望的情绪从何而来,难道她正在受到威胁……而且,自己却是他唯一的希望……
  当时他没有懂。第二天,郁鸣珂就消失了。
  此后,四年的时间,他在全国各地寻找着郁鸣珂。在漫长的寻找过程中,他一直设想着一个结局:他会找到郁鸣珂,然后告诉她一句话,一句和她那时的眼神有关的话。这个设想支撑着他,直到他心灰意冷,放弃了寻找,打算在C城落脚。
  有一天,在C城的一个酒吧里,一对男女走近了他,男女的组合就让他吃惊,男的大概60多岁,女的大概30多岁,这是怎么组合起来的。他想。
  他们交谈起来。聊到嗓子冒烟的时候,男的突然告诉他,郁鸣珂就在本地,可以约个时间见见。时间是第二天的晚上,地址就是原来的海洋工程研究二所。
  “到了那里,我真的就能见到她?”陆离俞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尤其是四年的寻找积压下来的疲惫,更是让他不敢相信,事情会这样轻易地有了结局。
  “即使你见不到她,”那个叫钱小莉的女人微笑着说道,用自己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碰陆离俞的杯子,“你看到的一切,也会是一个暗示——她在哪里,你在哪里能够找到她。”
  女人的微笑的确有说服力,两人离开后,陆离俞的反应是激动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他在约定的时间来到那座大楼前。为了平息内心的激动,天一黑,他就待在那个叫零绝对的酒吧里,直到约定的时间来到之前。
  他敲了敲门,没人响应。他发现,门上有个密码锁,是字母键的。他正在想着,郁鸣珂既然约了自己,为什么不把密码锁的事情告诉自己。他怎么进得去?正在这时,他的头脑里一闪,然后,他抬起手,按下了第一个字母键O。那时,他已知道,密码应该是,“otherside”。
  门开了。他走了进去……门后,是一个凶杀场景,但在他看来,却更像是一个暗示,一个他能找到郁鸣珂的暗示。他只能顺着这个暗示走下去,一直走到他现在身处的这辆囚车。
  此时,身处在囚车中的陆离俞,似乎体会到了临近结局的解脱:如果这真是郁鸣珂暗示他去的地方,那么,那里一定会有一个结局……
  律师手上的那块表上的图案,似乎暗示,这个结局不是幻想。可惜,自从宣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此人。他也没有办法去当面询问对方,他跟郁鸣珂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表盘上会有那样的图案?他觉得不管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命运如此设计,也许就是朝着那个他一直期待的结局……
  如果这个结局真的来临,结局一端真的站着郁鸣珂,他会告诉她一句话,一句他酝酿了四年的话:
  你那时的眼神,我读懂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为了你,我该做些什么?
  13
  押往牢房的专车上,监狱方面专门派了一个人来协助。
  这人是个老狱警,在监狱待了几十年了,破事儿知道得真不少。一路上都在跟陆离俞扯,其中是关于一间牢房的。
《山海经 瀛图纪之悬泽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