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汉森让艾琳好好消化刚才所说的一切。
  “那么暂停完了吗?”他总算先开口了,“我让你稍微了解我了吗?”
  “你是说除了你的婚姻状况?”她调侃道。
  汉森怯怯地说,“嗯哼。”
  “是的。让我了解了不少。”
  “太好了,”汉森说道,“我们回到正题吧。永久消除精神变态者。德雷克预测会费些力气说服你,尽管……”他赶紧停了下来,发现自己要犯跟刚才一样的错误,提起她过去的伤心事儿。
  他很明显地变换了话题。“跟我解释你的道德考虑。我们暂且先不要管这是避免我们种族自我毁灭的必要一步。我知道没有经过某人同意就对他们进行治疗是不道德的。但是这些人是精神变态者。事实好像就是他们和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更好。”
  “其实在过去几年里,我在这个问题上思考得比你想象的更多。”艾琳说道,“你认识到了这些人有多恐怖,这些人作为连环杀手简直是冰山一角的一角。所有精神变态者都是没有灵魂的恶魔,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而且他们把别人的生活也搞得支离破碎。但是好多人并没有被判有罪。”
  “你强调了‘被判’这个词。你的意思是他们都犯了罪,但是大多数人并没有被抓住。”
  “非常多,没有被抓住的。世界上有很多司法腐败。如果我们这个所谓民主国家都有这么多,更不用说其他国家。”她顿了一下。“但是我们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人的性格和大脑结构,这个人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儿。他们很有可能想做,但是并没有做。但是有了德雷克的病毒后,他们没有选择。我的系主任觉得使用一个远程检测系统检测心理变态者就像是充当思想警察或者是预防犯罪,但是这是完全的改变。病毒就是法官就是陪审团——没有执行人,不过我们可以称之为——改造者。”
  凯尔·汉森点点头,陷入深深的沉思,没有说话。
  “这是最微妙的一部分。”她继续说道,“治愈一个杰弗里·达默是比囚禁他还要更加残酷的惩罚。那些监狱里的精神变态者都相对来说非常满足。他们爱自己从未怀疑过自己。”她看向了别处。“但是我最近看到一些我治愈了的犯人的结局。让我怀疑我之前所有的看法。我跟最暴力的精神变态者接触。我认识到治愈他们是对他们最大的诅咒。他们突然有了良知——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象一下,我给你吃了一颗药,让你变成暴徒并且残忍地杀害了你的妻子和孩子。然后你突然清醒过来,变回正常人了。你的余生就只能在你亲手杀害你的至亲的痛苦回忆中度过。”
  她等待着他思考她所说的,看得出来想象这一幕震撼到了汉森。
  “我也是最近才看到这一点。当然,这些犯人并不知道他们被治愈了。他们所知道的只是他们突然能够感到同理心和同情心了。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反思他们过去的行为,感受到了我们这些正常人感到的恐惧。痛不欲生。”她低下了头。“这些被治愈的犯人不久以后会自杀也不会让我感到惊奇。你应该看看他们。我们是一直都有良知的。我们已经适应了,有了某种容忍度。就像是天天喝酒的人比滴酒不沾的人酒量好很多一样。这些精神变态者的大脑体系并没有准备装进一个灵魂。突然他们知道了害怕。他们知道了不确定性。他们知道了自己对别人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会这么离谱,他们也知道了忏悔。”
  “你的意思是你为他们感到遗憾?”汉森沮丧地说道,“在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后?也许认识到他们的暴行,同情受害者是对精神变态者最好的惩罚。”
  艾琳点点头。“最开始的几个星期我也在纠结这个问题。看起来好像是他们罪有应得,就像是扬善惩恶。”她脸转开了几秒,转回来时已是满脸的痛苦。“对生命所谓的扬善惩恶可能沦为对生命的无情摧毁。”言毕,声音似乎被痛苦弄得支离破碎。
  这么多年以后艾琳的心理防御体系第一次崩溃了,还有她家人各自的死状涌入她的脑海——她美丽的妈妈被近距离直接击中,还有她可爱的妹妹、她的爸爸……
  失去家人的悲恸就回闪了一瞬间,如果她站着,肯定都会跌倒在地。然后突然之间燃起的痛恨又贯穿到了她的每根血管里。她找到了在理性层面应对她的仇恨的办法,但是她知道在最本能的层面她永远做不到。眼里噙满了泪水,正努力恢复对情绪的控制。
  “艾琳?”汉森温柔地喊道,“你还好吗?”
  艾琳努力想要重建自己的心理防卫,她的右手捏成一个拳头,她不停地摇头,像是狗狗正在抖掉身上的水,“我很好。”她声音有些沙哑。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就像我说过的,”她的声音又重新恢复了力量和沉着,“我以前觉得因为强迫犯下罪行的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是最终极的扬善惩恶。但是我现在怀疑这个观点了,整个观点。我甚至从某种角度开始觉得这些人就是大自然暴力的一部分。我很恨很恨他们。实际上,我内心深处还诅咒他们。但是这有什么用呢?那些凶手拥有比我们想象更少的自由意志。这是我以及其他人的研究得出的结论。他们的大脑结构就不一样。我不是为他们开脱,或者给他们找借口,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不会因为飓风摧毁你的家园而去憎恨飓风。”她继续说道。“你会诅咒命运,心痛你的损失。但是你不会恨风暴本身。如果你的朋友掉进了河里,恰巧被一群食人鱼啃了个精光,你也不会恨食人鱼。你当然害怕。你会竭尽所能避免碰见它们。如果你有能力,还会把它们铲除掉。但是你不会‘恨’它们。毕竟它们就是食人鱼。”
  她停了几秒,整理了一下思绪,“现在让这些魔鬼变成人类——有生以来第一次。是的,这是对他们来说更残酷的惩罚。但是被惩罚的人已经不是当初施恶的人了,对不对?他们已经改头换面了。你把恶魔变成了人类,然后因为恶魔的罪行惩罚人类。”
  “哇,”汉森说道,“看来你考虑这件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他从地毯上站了起来,伸了伸腰,重新坐回椅子上,但是眼睛一直停留在艾琳身上。“好像你觉得处死他们比治愈他们更人道。”
  “只是可能,”她回应道。“我不知道。只有上帝才能弄清楚这样的事儿。但是我觉得你能看得出‘杀死’百分之一人口所牵涉到的道德问题。即使没有我的帮忙。”
  “嗯,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他说道,“但是不开玩笑,我必须相信他们宁愿被处死而不是被治愈。”
  “是的。但是这是因为他们不能理解别人的痛苦,当他们有了良知后,就不可能突然之间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宁愿去死。我刚刚说过,我预测会有相当数量的自杀。”
  “这是意想不到的恐怖结果,这样的情况,无论你如何小心翼翼,”汉森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信上帝的,”艾琳说道,“如果你在十二岁之前经历了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就不会那么容易有信仰。我很难相信有哪个上帝会花时间给予99%的人以灵魂,而同时允许这样的基因错误发生在这些魔鬼身上。”
  “你可能是对的。但是我也听说过,如果没有恶魔,我们就不能辨别出美好,珍惜美好。”
  艾琳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在她最近所有的思考中,这倒是她没有考虑到的一点。
  “你的观点挺有说服力的,”汉森说道,“比如治愈会带给这些变成了人类的人莫名的痛苦。甚至是自杀的可能。但是这样的情形是否只会在犯过最严重罪行的人身上发生呢?暴力犯罪?你是不是说过大多数的精神变态者所犯的都是不是那么暴力的犯罪?”
  艾琳点点头。“你问得有道理。确实有一定的数量比例。造成损失最小的精神变态者所感受到的痛苦也就最小,但这是在他们有了灵魂后的事情。那些给别人带来最多痛苦的,也会‘感受’到最多的痛苦。”
  “老实说,”汉森说道,“你说的一些想法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你比我想象的打开了更多的魔盒。我现在还没好好想清楚,没办法就你的看法发表评论。不过我们最开始是在讨论悬而未决的世界命运,我们现在还是回到这个话题吧。你的意思是你还有疑虑,即使只能二选一:要么治愈他们,要么让整个人类因为他们而灭绝?”
  “我确实有疑虑,但是二选一的话,我肯定选治愈他们。条件是我能够完全确定德雷克和他的计算机是完全正确的,这些都是风险,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折中,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电车难题’。”
  “电车难题?”
  “你从来没有读过这个伦理学问题的文章?”
  “你觉得一个目空一切的物理学怪才,喜欢读科幻小说和外星人一起工作的人会读过这样的文章?”
  艾琳大笑道,“杰里米·边沁?约翰·斯图尔特·密尔?是不是听过这些名字呀?”
  “我倒是听过密尔,”他说道,“但是他说过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人得出了一个叫做功利主义的伦理学理论。根本观点就是为最多的人谋求最大的幸福。在进行行动路径时,这应该是指导原则。这么多年来进行了大量的一系列的思想实验来证明这一观点。都跟电车有关。这些方法被叫做电车理论。”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是的,你告诉了我一个外星访客和17个外星文明,在17个地点,就在挖空的小行星里面待着,我是那个不靠谱的吗?至少你可以在谷歌上搜索出电车理论来。”
  汉森又笑了,“我没说你的观点不正确呀。”
  “不过呢,”艾琳继续道,“这些电车理论的问题确实揭露了一些人性有趣的方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举几个例子吧。试想一下一辆失控的电车快要冲到岔路口,你站在一个拉杆旁边能够变换轨道,如果电车继续行驶站在铁轨上的五个人会死;如果你变换了轨道,只有一个人会死。你会不会变换轨道?”
  汉森思索了几秒钟,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大多数的人都同意这样。即使你的行为导致一人受伤,但是有五个人获救了。”她顿了一下,“那么万一那五个人是陌生人,而单独那个人是你的妈妈呢?”
  “哇,”过了几秒汉森才叫了出来,“我觉得我回答不出来。”
  艾琳笑了笑,“你当然可以回答。答案就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不会扳动机关让你妈妈遇难,而会看着那五个人死。自己就承认了吧。”
《变态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