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张小辫走不多久,就已来到山谷前边,他一向草栖露宿得多了,深夜独行荒山倒也不怎么放在意下。但见四周荒草长得比人都高,乱草野藤之间丘冢累累,坟丘间不时有野狗游荡。他按照林中老鬼的指点,把面具罩在脸上,果然没遇到什么凶险,辨明了方向穿过大片荒坟,一路下到山谷深处,发觉脚下全是死人的白骨,四周一团团磷火忽明忽灭,月光从浓云缝隙中漏洒下来,照得两侧巨石狰狞兀突,放眼看去好一片荒坟野岭。真个是“八方无客过,四季少人行”,走在其中,恰似自投阴曹地府鬼门关。
纵然张小辫胆大,也不禁越来越觉心惊肉跳,只好边走边和那黑猫说话壮胆:“常听说灵州的家猫不比野猫,最是嫌贫爱富奸懒馋滑,可咱们这回进山擒杀鞑子犬,还要全凭猫兄你的本事,只要成了大事,我就天天给你买鱼鲜解馋。别看你家三爷现在穷得叮当响,想当年淮阴侯韩信未遇之时,曾受过胯下之辱,北宋吕蒙正在没当宰相之前,不是也如张三爷这般天天窝在破庙里栖身过夜?所以人活一世,命中的穷通富贵要看到头,眼前的不算,你可不能猫眼看人低……”
张小辫唠叨了半天,把话多是说给自己听了,顺着深谷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一片峭壁底部,借着月光看见山根里刻着两个大字,笔画像是水里的蝌蚪一样弯弯曲曲。他虽识得些文字,却哪里认识古篆,只是听林中老鬼所言,荒葬岭万尸谷里曾是古时候铸剑的所在,山谷底下刻有“剑炉”二字,料来正是此地了。
原来古时多有名剑,非是现在的寻常刀剑可比,凡是其中的锋利之属,到水底可断蛟龙,在陆地上能剖犀象。比较有名的诸如什么太阿、龙泉、白虹、紫电、干将、莫邪、鱼肠、巨阙等等,皆有各自的出处和事迹。
这山中自古出产五金之精,确实曾是春秋战国时,剑师铸造利刃之处,直至宝剑铸成后,山中精气消散,才变成了荒废阴晦之地。在刻着剑炉二字的山壁旁边,有个山洞,正是当年铸剑石炉的古迹。张小辫找到洞口,吹亮了随身带的火筒子,把身前道路照亮,摸着石壁往前走了十几步,就见山谷峭壁夹峙着一座大石殿,底部陷下一截,半嵌在山壁岩根里,露了片石顶在山谷中。
这石殿极高极广,从后到前,按照天地人分为三进,石门内砌着一口塌了半壁的巨大砖炉,足有半间民房的规模。张小辫心道:“此间是个铸剑的炉子了,人字炉壁口,虽然狭窄,但里面还算宽敞,且钻进去躲上一躲,待那鞑子犬来了之后再做计较。”谁知刚挤了半个身子进去,却见那炉膛里边竟然挂着个上吊的死人,死者脸上白惨惨的瞪目吐舌,两脚悬空,在面前晃来晃去,张小辫毫无防备,乍一见到这件打秋千的事物,不由得吃了一惊,被唬得半死。
这正是:“富贵荣华人皆羡,生死玄机有谁知?”却不知张小辫在剑炉中有哪些奇遇,又能否设计擒杀神獒,且听《贼猫》下回分说。

第七话 白爷
且说春秋战国时铸剑的剑炉,实际上应称剑室,殿内分做天地人三间,并有内外两层,外边围着耐火的窑砖,里面就如民宅一般,同样有铜梁石柱,内设取火煅造的内炉。那天炉出火,地炉聚精,人炉中必须有活人以命殉剑。在这座炉中,便有个剑师吊颈而亡,一缕英魂归入了剑气之中,空剩个躯壳悬了千年。
张小辫哪知这些缘故,撞着剑炉中有个打秋千的吊死鬼,着实受了老大惊吓,当即就想缩身逃开,但手捧火筒子的亮光一晃,瞥见那吊死鬼身下,还倒着一个全身是血的人。张小辫眼尖,一看却是个脸熟的,非是旁人,正是松鹤堂铁掌柜家的老仆——老军铁忠。
张小辫眼珠子转了两转,心想:“自打那天夜晚借宿槐园,铁掌柜和铁忠便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不到铁忠老汉竟在此处。这事情蹊跷了,此人又是朴实良善之辈,三爷我怎可袖手旁观?”他稍一犹豫,就再次矮身钻过炉口,进到炉堂内对那吊死鬼抱拳道:“阴阳相隔,互不侵扰,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随后张小辫凑到铁忠老汉身边,伸手一探心窝,发觉还是热的,但全身血肉模糊,伤得极重,还发着高烧,嘴唇干裂,真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灯尽”,眼见是活不久了。
张小辫掰开铁忠老汉的牙关,把随身带的一葫芦清水给他灌了几口。那铁忠老汉饮得凉水,哎呀一声缓过气来,神志也渐渐清醒了些,恰似“寒谷遇得乍暖之春,死灰又有复燃之色”,但蒙眬中刚一睁眼,看见张小辫头上戴的猫脸面具,还以为山里的狸猫成了精,险些给当场吓死。
张小辫赶紧把面罩推到头顶,问他何以落到如此地步。铁忠老汉见是张小辫,虽觉万分诧异,却没了惊骇畏惧之意,趁着回光返照心中明白,就强打精神,对他说起了来荒葬岭运尸的经过。
原来那天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刚进灵州,把从瓮冢山里运来女尸带到松鹤堂药铺,换取了铁掌柜养在自家后院的黑猫。那铁掌柜是个识货的,从不做亏本的生意,他认得这僵尸是前朝的美人盂,由于生前死得冤屈,故而形骸不化,是黑市上难求的珍异之物。
在最近几年,江南出现了许多修炼造畜邪术的妖人,趁着天灾人祸,做了许多天理难容的勾当。这伙人到处割取死人器官,把男阳、女阴凑成一副,即可配成药饵。随着邪术越练越深,到后来就需要僵尸和活胎童子,凡是含冤不朽的死尸,以及偷抢拐带来的小孩,还有产妇腹中的胎儿,乃至生产后的胎盘,都是此辈急求之物。
自古战、荒相连,一打完仗便是赤地千里,粮食颗粒无收,死于战乱和饥荒的人不计其数,新死的人到处都是。但几百年前的古尸和童子胎男,可就十分难得了,于是就有人暗中偷挖盗拐来了,再转手贩卖给造畜之徒,从中牟取暴利。笑贫不笑娼的年月,赚这些丧良心的钱又算得了什么。
铁公鸡虽然家大业大,但生性吝啬刻薄,对钱财求之无厌。他做的又是药材生意,对各路各码头的门道都熟,识得些陵挖坟的贼人,所以私下里做起了收购僵尸肉的生意,每当行货到手之后,就由他亲自带出城去卖掉。
这些勾当都是暗中做的,连铁公鸡家中至亲至信的人都不得而知,只不过他身单力薄,独自一个人做不来,便每次都要带着自家的老奴铁忠。
铁忠老汉初时并不知道究竟,一来二去时间长了,不免看出些端倪。他为人朴实忠厚,这遭雷劈的勾当如何敢做,连劝主家罢手,免得惹祸上身,咱们药铺有那么大的买卖,何苦担惊受怕做这等黑了心肝的生意。
但那铁公鸡眼孔最小,只认得一个“利”字,虽然赚下了偌大家产,却把一文铜钱看得胜过身家性命,除了赚起钱来不择手段,对自家人也刻薄吝啬至极。每天早晨在床上一睁眼,他便先自恨恨流泪不已,感到胸中恶气难平,恨什么呢?只恨这天上日月星辰来回转,昨天吃过了饭,今天醒来却又要吃饭,什么钱都能省,唯独一日两餐不得不吃。
那时候土财主和吝啬的生意人省起钱来,是各有各的招。别的咱就不提了,单说铁公鸡家金山银山,但一天早晚两顿饭,咸菜也舍不得吃,每年只买一条鱼,先拿大盐把鱼腌半个来月,直腌到能齁死活人,连馋嘴老猫都不敢偷吃的时候,才把咸鱼吊挂在饭桌上头。
到了吃饭的时候,全家人每吃一口糙米饭,便抬头看一眼咸鱼,只看这一眼就能立刻咸到心窝子里去,然后赶紧往嘴里扒两口饭,这一年到头的菜钱算是省下了。直至大年三十的晚上,才把这挂了整整一年的咸鱼摘下来,拿水拔去盐分,由全家老少分而食之,年初一早上人人咳得都像是要变“盐巴虎”①。
此事在旧社会并非罕见,只因这些守财奴们,深知钱财来得实在太不容易,每一个大子儿都是处心积虑千方百计抠出来的,所以除了暴发户,大多数富户都极其吝啬,把钱财二字看得大过了天。他们多认为钱财最是具有灵性,唯有对其宝惜备至,钱财才会甘心跟着他走。倘若是拿钱不放在心上,这手接来那手去,必然要触怒了财神老爷,岂肯再把钱送到他这里来?故此不吝不富,只要是吝啬的人家,一定都是富户。
像铁公鸡这等人,就是个一毛不拔的吝啬人家,整日里算计着怎样有进无出,却应了“有命赚钱没福消受”那句老话了,只要是有利可图,把自家老父切开来卖也心甘情愿,怎会把家仆铁忠的话放在心上。
铁忠祖上世代为仆,以往对主家吩咐下来的事情,绝不敢说半个不字。他劝了铁公鸡两回无果,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正不知所措之际,掌柜的又招呼他晚上干活,只好硬着头皮前去。二人在密室里把美人盂剔剥了,碎骨拿到炉中烧化,只把尸皮尸肉,还有那女尸脑壳装到一个皮口袋里,趁着无人知觉,翻墙离开药铺。铁公鸡先前拿几副假药买通了一伙巡城的团勇,打开了灵州城的水门溜出来,在月黑风高中一路赶奔荒葬岭。
铁公鸡对此地道路不熟,但他也知道山谷里全是野狗,不敢贸然进去,取了个白灯笼打在手中,站在山前等了良久,就见山谷里出来一只秃尾老狗。这狗似乎是个领路的“线伙子”,望了望山前的两个人,便转过身摇头摆尾地往里去了。
铁公鸡赶紧让铁忠背起装满尸块的皮囊,跟着秃尾狗进了山谷,越行越深,最后到了一个洞窟跟前,只见有条全身白毛的哈巴狗,趴在地上守着一口钱箱,里面全是金条银锭,不仅有咱们国朝的纹银,更有许多海外才有的“金洋钱”。
铁掌柜还是初次到这荒葬岭来交易,只听牵线的说“白爷”要看货,他还道和以前一样是与某人做生意,谁知山谷中不见半个人影,莫非此狗便是白爷?铁公鸡心想我管你是人是狗,有钱即是爷了,于是当着白毛哈巴狗的面把皮囊打开,取出美人盂的头颅摆在地上。
那白毛哈巴狗到近前来嗅了几嗅,便用狗爪子从箱中拨了两根金条出来。铁公鸡连连作揖:“谢白爷打赏。”然后走上两步把金条捡起来揣在怀中。
铁忠老汉平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真是可煞①作怪了,世间哪会有这等事!不禁担心是遇着山里的妖物了,忙扯着铁掌柜的衣袖,劝他拿了钱就赶紧回去。谁知铁公鸡见了钱就动火,况且看这山中无人,只有条白毛哈巴狗看着一大箱金银,尤其是那些金洋钱,金灿灿的好不晃人眼目,一股贪念在肚肠里辗转了几番,就涌上来再也按捺不住,有心把钱箱子据为己有。
铁公鸡刚捡了一石头在手,想要绕到背后砸死那白狗,却突然间从山上跃下一头巨犬,竟有驴子般大,背上生满了血斑,裹着一阵阴风扑将下来。它将铁公鸡放翻在地,就如同是“出林恶虎啖羔羊,半空皂雕追紫燕”一般,哪容铁公鸡有半分挣扎,眨眼间便已从胸膛里掏出血淋淋一颗人心。
可怜铁公**前算后,一辈子省吃俭用,忧烦操劳,使尽了心机,最后却落得个如此下场,真不知他“到头把命丧,辛苦为谁甜”?铁忠老汉在旁看得呆了,他曾多次在城里处决死囚的法场上,亲眼见过这头巨犬,被民间百姓呼为神獒的便是,心里着了慌,直顾着逃命,不料一脚踩空,翻着跟头落进剑炉石屋。
铁忠滚落进来就把腿摔断了,身上被石头划得鲜血直流,侥幸钻进剑炉,挡住了狭窄的炉膛口,才得以留下性命。他打更寻夜的时候,身上会带些干粮和水,便借此维持,勉强活到现在,已是寸步难行,堪堪废命。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肯定是活不了多久了,临蹬腿闭眼之前没别的挂念,只恳求张小辫行个方便,务必给铁掌柜家里人带个讯回去,好让他们知道掌柜的没了,连尸首也被狗子们啃净了,赶紧请和尚法师给做回水陆道场超度亡魂,再置办个衣冠冢,免得让主家做了孤魂野鬼。
铁忠老汉双眼目光渐渐涣散,等他断断续续地交代完了,已然是气若游丝,终于一口气转不过来,当着张小辫的面呜呼哀哉了。
张小辫暗自心惊,没想到松鹤堂药铺的铁掌柜,竟和造畜的妖邪之辈有勾结,另外林中老鬼可没交代荒葬岭中有个什么看守钱箱的白毛哈巴狗,那擒杀神獒的勾当到底行得行不得?脑中胡思乱想了一阵,便对着铁忠的尸体拜了两拜:“铁老军你如在天有灵,可得保佑张三爷平安回去,否则你和铁掌柜可就含恨沉冤,死得不明不白了。”
就在这时,忽听山谷中大群野狗一阵狂吠,声音由远而近,来得好快。张小辫心知有异,急忙吹灭了火筒子,顺着剑炉炉壁爬到石屋高处,借着月色偷眼观看山中动静。只见那群荒葬岭中的野狗们,不知是从哪片坟茔堆里撵出一窝狐狸,共是三大一小,其中一条老狐狸,把个小狐狸叼在嘴里,正自没命介地狂奔逃命。据说世间万物,除人之外,唯有狐狸最灵,故有狐魅之称,纵然是机警迅捷的猎犬,也难以轻易捕捉到它们,谁知竟会被野狗们追得走投无路,直投荒葬岭山谷中的绝路逃来。
正是:“说出事迹惊天地,道破行踪震古今。”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贼猫》下回分解。

第八话 星星盏
且说张小辫同那黑猫躲在剑炉石殿上,探出脑袋来,偷眼窥探荒葬岭中的动静。此时天上的星星差不多都出齐了,借着清冷的星辉月光,只见大群野狗在狂吠声中,正将一窝狐狸赶入绝路。
山中成群结伙的野狗们,专门在坟茔地里撞棺材扒坟,拖拽出尚未腐烂的死人尸体充饥,平时也会捕捉荒坟野地里的狐兔之属来吃。母狐狸身上有条臭腺,遇到危险时会和黄鼠狼一样放出臭气,被称作“狐烟”。
这股烟色浓绿,不似黄鼠狼的屁那么恶臭,却有迷乱神志的作用。狗鼻子最灵敏,一旦将狐烟吸到鼻子里,轻则五感俱废,在狂奔中一脑袋撞在石头上,不免头破血流骨断筋折;重则立刻口吐白沫,倒地抽搐不已,最后心丧神迷,变成一条疯狗。
狐狸精善能迷人的传说,并不完全都是空来风的迷信观念,荒葬岭的野狗们似乎深知狐性,在后边赶得虽急,却始终把那窝狐狸放出一段距离,不给它们有机会放出狐烟,只是将其撵至山谷深处,待到对方筋疲力尽了,才会蜂拥上来一举成擒。
这窝狐狸中为首的是条老狐,看起来已有百年之寿,全身通红似火,前额上有一块白斑,乍一看就好像长了三只眼睛。它嘴里叼着条小狐狸,带着另外两狐一路狂奔,屡屡使出诡计,想要摆脱野狗的追击,奈何这是老天爷降下大劫相逼,始终未能得逞,眼瞅着气力衰竭,前边又被石壁拦住了去路,自知气数已尽,只好停下来闭目待死。
野狗们见群狐已然是插翅难飞了,便在山谷里将它们紧紧围住,只是龇牙咧嘴不住狂吠,却并不急于上前撕咬,就如同猫捉耗子一样,先要三擒三纵,在吃掉之前尽情耍弄猎物。
几只大小狐狸被吓得全身发抖,悲悲切切流下眼泪,而那三眼老狐似乎不甘心引颈就戮,从口中吐出一枚红丸,晶莹圆润,如珠似玉。此狐以前曾机缘巧遇,在深山中服食过一株千年灵芝,又躲进坟地里藏了多年,每晚对月吐纳炼气,竟然得了狐玉在身,此物实有起死回生之效。它如今已是走投无路,便想以玉换命。
有道是犬有犬宝、牛有牛黄,老狐体内的石子便是狐玉了。那些野狗子虽然俱是乌合之众,却也识得狐玉实乃珍异之物,吞到肚子里少说都能添几十年的寿数,真是个个眼馋,正想拥上前去争抢,就听深夜里一声牛鸣般的嗥叫。嗥声激烈昂扬,势动苍穹,不禁吓得大群野狗们全身颤了三颤,哆哆嗦嗦地夹着尾巴齐向后退。
只见一头体大如驴的巨犬,一道黑烟似的从山上下到谷中,正是荒葬岭里的神獒。这鞑子犬纵身一跃,就到了三眼老狐面前,一口吞了狐玉,转身就把两条大狐狸当场按住咬死,掏出两颗心肝来吃了,就着死狐腔子中还热乎,又咕咚咕咚饮起了鲜血。
《贼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