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百七十五  昆虫三

卷第四百七十五 昆虫三
    淳于棼
    淳于棼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唐贞元七年九月,因沈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四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有旨,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没(“没”原作“殁”,据明抄本改。)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通,(“通”原作“逊”,据明抄本改。)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千,冠翠凤冠,衣金霞帔,采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竹院观右(明抄本“右”作“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穷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侍”原作“悟”,据明抄本改。)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民,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田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 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娣,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撤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觐。”(“觐”原作“观”,据明抄本改。)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屈,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女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敦受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餗。(“餗”原作“棘”,据明抄本改。)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暌别,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是朱轩棨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娉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进,(“进”原作“适”,据明抄本改。)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生。”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惛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源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之(原空一格,据明抄本补“久之”二字。)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自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惊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枿,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朽,嵌窞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棼,询访遗迹。翻复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出《异闻录》)
    东平人淳于棼,是个喜欢交友漫游,讲义气的人,爱喝酒,意气用事,做事不拘小节。家里积累了巨大的产业,养了一些豪杰之士,曾经靠武艺被补充缺额任淮南军队的副将,因为酒后狂言触犯了主帅,被撤销官职后飘泊流浪,行为放纵不受拘束,每天只是喝酒。他的家住在广陵郡东十里,居住的宅南有一株大古槐树,枝干长而浓密,覆盖了几亩地的荫凉,淳于棼天天和一群豪迈之士在树荫下痛快地喝酒。唐朝贞元七年七月九日,因酒喝得大醉而得了病,当时有两个朋友从酒桌上把他送回家去,躺在堂屋东面的走廊里。两个朋友对他说:“你就睡一会儿吧,我们两个人喂喂马洗洗脚,等你的病稍好之后再走。”淳于棼解下头巾枕上枕头,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仿佛象梦一样,看见两个穿紫衣的使者,对着他行跪拜之礼说:“槐安国王派我们向你表示邀请。”他不知不觉地走下床,整理一下衣服,跟着二位使者到了门外,看见青油小车,套着四匹公马,左右随从七八个人。他们将淳于棼扶上车,出了大门,一直向古槐树的一个洞穴走去。使者随即赶着车进入洞穴里,淳于棼心里很奇怪,也不敢发问。忽然看见山川风物、草木道路,和人世很不一样。再往前走了几十里路,有外城城墙,车马和行人,在路上连续不断。淳于棼身边跟随着的供呼唤支使的人,呼唤得很严厉,行人也急忙向道路两侧躲避。又走入一个大城,红色的大门,重迭的楼阁,楼上有金色题写的字,叫“大槐安国”。城门官跑上前来行礼,又奔走招乎,接着有一人骑马呼喊着说:“国王因为驸马从远方来,让他暂且到东华馆休息。”于是在前面领路,很快看见一个门大开,淳于棼下车走了进去。里面是彩绘雕花的栏杆和柱子,美观的树木,珍贵的果实,一行行地栽种在厅外。桌椅、垫子,门帘和酒席,陈列在厅外,淳于棼心里很高兴。接着有人喊道:“右丞相快要到了。”淳于棼走下台阶恭敬地迎接,有一个人穿着紫色的朝服,拿着象牙手板急步走来,宾主之间的礼仪完后,右丞相说:“我们的国君,不因为我国遥远偏僻,把你迎来,结为婚姻亲家。”淳于棼说:“我自己只有个卑贱的身躯,怎么敢想这样的事呢?”右丞相于是请淳于棼一同去皇上那里。走了大约一百多步,进入一个大红门,左右手持矛、戟、斧、钺的武士,排列两侧,几百个军官,回避在道边上。淳于棼有个平生一起喝酒的酒徒叫周弁的,也在人群中。淳于棼心里很高兴,却不敢上前问话。右丞相领着淳于棼登上一所宽敞的宫殿,御卫非常严密,象是帝王的住处。只见有一个人又高又大端庄严肃,坐在正中的位置上,穿着白色的锦服,戴红花冠,淳于棼身上战悚起来,不敢抬起头来看。左右的侍者让淳于棼叩头,国王说:“先前遵照令尊的命令,不嫌弃我们是个小国,允许让我的二女儿瑶芳嫁给你。”淳于棼只是趴在地上,不敢回话。国王说:“你暂且到宾馆去,过后再举行仪式。”有了皇上的旨意,右丞相也和淳于棼一起回到了馆舍。淳于棼思考着这件事。心里以为父亲在边界做将军,因为被敌人捉去、不知道是死是活,或者是父亲与北蕃暗中来住,才带来现在招为驸马这件事?心里很迷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这天晚上,结婚用的礼物,又气派又排场。跳舞弹唱,酒席灯烛,车马礼物等等,没有不备足的。有一群女子,有的叫华阳姑,有的叫青溪姑,有的叫上仙子,有的叫下仙子,象这样的有好几批人,都是带着几千侍从,头上戴载着翠凤冠,身上穿着金色的霞帔,五彩装饰的青玉,金子做的装饰品,光亮闪得眼睛白天不敢看,在他住的地方随意游玩说笑,争着以淳于棼为戏弄的对象,风度姿态妖艳美丽,说起话来巧妙而有文采,淳于棼对答不上,又有一个女子对淳于棼说:“去年的上巳日,我跟着灵芝夫人路过禅智寺,在天竺院观看右延跳《婆罗门》舞,我和各位女子坐在北窗的石凳上,当时你还是个少年,也下马来观看,你一个人强来亲近,说些调笑的笑话,我和穷英妹编了个绛色的头巾,挂在竹枝上,你难道想不起来了吗?还有在七月十六日,我在孝感寺和上真子一起,听契玄法师讲解《观音经》,我在讲台下施舍了两只金凤钗,上真子施舍了一枚水犀角做的盒子,当时你也在听讲席上,在法师那里借来钗和盒看了看,再三地赞叹,很长时间地感慨。回头对我们说:‘这人和所施之物,都不是人世间能存在的!’又是问我是哪里人,又是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也没有回答,互相地情意恋恋地你看我,我看你,不舍得分手,你难道不思念了吗?”淳于棼说:“我已把这些深深地藏在心里,什么时候能忘记呢?”一群女子说:“想不到今天与你成了亲属。”又有三个人,穿戴得很神气,走上前对淳于棼行礼说:“我们是遵照命令做驸马傧相的。”其中一个人与淳于棼是老朋友,淳于棼指着他说:“你不是冯翊的田子华吗?”田子华说:“是的。”淳于棼走上前,握着他的手谈过去的事谈了很久。淳于棼对田子华说:“你为什么居住在这里?”田子华说:“我随意游玩,受到了右丞相武成侯段公的知遇和赏识,所以就在这里安身了。”淳于棼又问他说:“周弁在这里,你知道吗?”田子华说:“周生是个尊贵人,担任司隶的职务,权势很大,我多次蒙受他的庇护。”两个人说说笑笑很高兴,不久传来声音说:“驸马可以进来了。”三个男傧相解下武器衣帽更换了新衣服,田子华说:“想不到今天能亲眼看到这么盛大的婚礼,不要忘记我。”这时有几十个仙女,演奏各种奇异的音乐,乐声曲折清亮,曲调却很凄凉悲伤,不是人间所能够听到的。又有几十个拿着灯烛领路的人,左右两边是金色和绿色的屏障,上面镶着玲珑精巧的彩色装饰的碧玉,一连有好几里地长。淳于棼端正地坐在车子里,心神恍恍惚惚,很不安宁,田子华多次和他说笑来安慰他。刚才的那群女子们,各自乘坐着凤翼辇,也在路上来来往往。到了一个宫门,门上写着“修仪宫”,一群神仙姑、姊,也纷纷地来到门边,让淳于棼走下车辇行礼,又作揖,又道谢,一忽儿前进,一会儿后退,礼节和人间的一样,撤去障子和遮面的羽扇,就看见一个女子,说叫金枝公主,年龄大约十四五岁,庄重得象神仙一样。二人交欢时,也是很庄严的样子。淳于棼从此感情一天天地融洽,荣誉光彩一天天地兴盛,进出的车马衣服,游玩宴会跟随的宾客和侍从,仅次于国王。国王让淳于棼和朝廷官员准备好武器和兵士,在大槐安国西面的灵龟山上大规模地打猎,山连着山险峻而秀美,江河湖泊宽广得望不到边际,林中树木茂盛浓密,飞禽走兽,样样都有,他们捕猎了很多物,一直到晚上才回去。于是淳于棼有一天向国王说:“我不久前结婚的时候,大王曾说是遵照我父亲的意思办的。我的父亲原先是驻守边疆的将军,因为打仗失利,被捉到匈奴国去,从那以来断绝书信已经十七八年了。大王既然知道我父亲住的地方,请让我去拜见他。”国王立刻对他说:“亲家翁的职责是守卫北方的国土,通过书信互相问候,从未断绝,你只要写封信告诉一下你的情况,就可以了,不用亲自去。”于是让妻子准备赠送的礼品,派专人送去,几天后就回了信。淳于棼检查了书信的字迹和含义,全是父亲生平的事迹,信中陈述了思念的感情和对他的教诲,感情和心意表达得很详尽,全都象从前一样。又问淳于棼亲戚们的生和死,家乡的兴与废。又说道路相隔遥远,风烟阻隔,话说得很痛苦,语气也哀伤,又不让淳于棼来看望他,说是在丁丑这一年,才能与你相见。淳于棼捧着信,悲哀地哭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有一天,妻子对淳于棼说:“你难道不想做官吗?”淳于棼说:“我放荡惯了,又不熟悉政界之事。”妻子说:“你只是做你的官,我来帮助你。”妻子就告诉了国王,几天后,国王对淳于棼说:“我的南柯郡政事治理得不好,太守被我免职了,想借助你的才能,可以委曲你担任这个官职吗?就和小女儿一起去吧。”淳于棼恭敬地接受了国王的命令。国王就下令让主管官员给太守准备好行李等用品。于是拿出黄金、美玉、绸缎,还有箱奁、仆妾、车马等排列在宽广的街道上,来为公主饯行。淳于棼从小就交友漫游,讲究义气,并不敢有什么过分的期望,到这时自然很高兴,因而向皇上上表说:“我是将军家的没出息的后代,平时也没有才艺和策略,勉强地担当重任,一定会扰乱朝廷的法制,担当重任,自己也觉得自卑,因而造成失败。现在我想广泛地寻求有才能的人,用来帮助我力所不及的地方。我看司隶颍川人周弁忠亮刚正不阿,严守法度不屈曲,具有辅佐政事的能力。处士冯翊郡人田子华谦洁谨慎,通晓事变,十分了解政治教化的本源。他们两个人和我有十年的老交情,我完全了解他们的才干和长处,可以把政事托付给他。周弁请任命为南柯郡的司宪,田子华请任命为司农,也许可以使我做出优异的政绩,使国家的法度章程有条不紊。”国王全都依照他上表说的办。那天晚上,国王和王后在京城的南门外为他们饯行,国王对淳于棼说:“南柯是国家的大郡,土地肥沃,能人很多,不实行爱民政治就不能治理好这个郡,何况还有周弁和田文华二人的赞助,你要勉力为之,以符合国家的期望。”王后告诫公主说:“淳于郎性情刚烈喜欢喝酒,加上又正在少年,做妻子的规则,贵在温柔顺从,你好好地侍奉他,我也就不担心了。南柯郡虽然离京城不算远,早晚也不能天天见面,今天一离别,怎能不泪水沾湿巾帕。”淳于棼和妻子拜谢之后就向南去了。他们站在车上,骑士们簇拥着,说说笑笑十分欢畅。走了几天就到了南柯郡,郡里的官吏们,和尚道士和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奏乐的车队,武装的卫士和车子,争着来迎接,人马喧闹,熙熙攘攘,撞钟打鼓到处一片喧哗的声音。又走了十多里,就看见城墙和楼台宫殿,一看就充满着吉祥的气象。进入大城门,门上也有一个大匾额,上面题写的金色大字:“南柯郡城”。只见红色的大门,门外面挂着表示威严的剑戟,威武森严,淳于棼一到任,就视察风俗民情,治疗人民的疾病,政事交给周弁和田子华处理,郡中治理得井井有条。自从他到南柯郡以来二十多年,政治教化推行得十分普遍,百姓们用歌谣唱他,为他树立了歌颂功德的石碑,在他生前就为他建了祠堂。国王很看重他,赏赐给他封地和爵位,地位相当于三公宰相。周弁和田子华也全都因为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而闻名,也接连被提升到更高的职位上。淳于棼有五个儿子二个女儿,儿子因父母的地位而做官,女儿也嫁给了王族,他家的门第荣耀显赫,一时达到了极繁盛的地步,当代没有谁能比得上。这一年,有个檀萝国,来侵犯南柯郡,国王让淳于棼训练将官和军队去征伐檀萝国,于是上表推荐让周弁率领军队三万人,在瑶台城一带与敌人战斗。周弁刚烈勇敢轻率地冒进,他的部队吃了大败仗,周弁一人一骑光着身子逃走,到晚上才回到城里,敌人也收拾起军用物资回去了。淳于棼于是囚禁起周弁向皇上请求处罚,国王全都赦免了他们。这个月,司宪周弁背上疽病发作死了。淳于棼的妻子金枝公主也得了病,十多天也死了。淳于棼接着请求免去自己的太守职务,护送公主的灵柩回都城去,国王答应了他,就让司农田子华代理南柯太守的职务。淳于棼悲哀痛若地护送灵柩启程,威严的仪仗队慢慢地走在路上,哭号的男女,陈设食品祭奠的百姓官使,扯住车辕拦住道路极力挽留的人,数也数不清,就这样回到了都城。国王和王后穿着白衣服在郊外痛哭,等候着灵柩的到来,授给公主的称号是“顺仪公主”。然后准备好华盖和乐队,把公主埋葬在国都东面十里的盘龙冈。这一月,已故司宪周弁的儿子周子荣护着灵柩回到国都。淳于棼长期镇守藩国,与满朝文武都相处得很好,权贵人家和豪门大族,没有一个不跟他相处得很好的。自从罢去郡职务回到首都,出外或在家没有一定的时间,而交往游历时跟随的宾客随从,也开始作威作福,并一天天地兴盛起来。国王心里已经有些疑忌和惧怕他了。这时国内有人上表说:“天象表现出谴责的征象,国家将有大灾祸,首都要搬迁,宗庙要崩坏,这灾祸将由外姓人引起,祸患将由内部发生。”当时的议论认为各种天象的出现是淳于棼奢侈得超越本份的反映,于是就撤销了淳于棼的卫士,禁止淳于棼随便游玩,软禁在家里。淳于棼依仗着自己多年来镇守南柯郡,一点也没有不良的政事,只因谣言而引起国王的怨恨和疏远,心里烦闷不快乐。国王也了解他的心思,因而命令淳于棼说:“我们结成亲属二十多年,不幸小女儿短命而死,不能与你白头偕老,实在令人悲痛哀伤,所以王后留下外孙子亲自养育他们。”又对淳于棼说:“你离家已经很久了,可以暂时回家乡去,看望一下亲戚,几个外孙留在这里,你也不要挂念他们,三年以后,我会让他们去迎接你回来。”淳于棼说:“这里就是我的家,怎么还要回家呢?”国王笑着说:“你本来在人世间,家不在这里。”淳于棼忽然觉得像似在昏睡,迷迷糊糊地,很长时间之后,才突然想起从前的事,于是流着泪请求回到人间,国王示意左右的人送淳于棼走,淳于棼拜了又拜之后走了。此时又看见那两个紫衣使者跟从着,走到大门之外,看见乘坐的车子很破旧,左右支使的人和车夫仆人,一个人也没有,心里很感叹奇怪。淳于棼上车走了大约几里地,又走出一个大城门,很象是从前向东走,来大槐安国时的道路,山川和原野,仍然象从前一样。送他的两个使者,一点威严的气势也没有,淳于棼的心里更加不痛快。淳于棼问使者说:“广陵郡什么时候能到?”两个使者自顾唱着小调,很久之后才回答说:“不一会就到了。”不一会儿走出一个洞穴,又看见自己家乡里巷,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暗中悲伤起来,不觉流下泪来。两个使者领着淳于棼下车,进入他家的大门,登上自己家的台阶,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堂屋东面的走廊里,淳于棼很吃惊、害怕,不敢近前去,两个使者于是大声呼叫淳于棼的姓名,叫了好几遍,淳于棼才突然醒悟象原先一样。看见家里的僮仆,正拿着扫帚在庭前扫地,两个客人坐在床榻上洗脚,斜射的阳光还未从西墙上消失,东窗下没有喝完的酒还在那里地放着。梦中一会儿的时间,象是活了一辈子。淳于棼感慨思念叹气不已,就叫过两个客人把梦中的事说给他们了。他们也是又惊又怕,于是与淳于棼一起出去,寻找槐树下的洞穴。淳于棼指着说:“这个就是我在梦中惊恐进去的地方。”两个客人以为是狐狸精和树妖作的怪,就让仆人拿来斧头,砍断树根,又砍去后来重生的树枝。周围大约一丈方圆,有个大洞穴,根部空空洞洞地看得清清楚楚,能容下一张床,上面有堆积的土,做成城郭台殿的样子。好几斛蚂蚁,隐藏聚集在里面,中间有个小台,是红色的,两个大蚂蚁住在那里,白色的翅膀,红色的头,长大约三寸,周围有几十只大蚂蚁保护着他,其它蚂蚁不敢靠近。这就是他们的国王,这里也就是槐安国的国都。又挖掘了一个洞穴,直上南面的槐树枝大约四丈,曲折宛转,中间呈方形,也有用土堆成的城墙和小楼,一群蚂蚁也住在里面,这里就是淳于棼镇守的南柯郡。又一个洞穴,向西去二丈远,洞穴宽广空旷,土洞的形状很不一样,中间有一个腐烂了的乌龟壳,象斗那么大,在积雨的浸润下,长满了一丛丛小草,小草长得很茂盛,遮蔽着古旧的乌龟壳,这里就是淳于棼打猎的灵龟山。又挖出一个洞穴,向东去一丈多,古老的树根盘旋弯曲着,象龙蛇一样,中间一个小土堆,高一尺多,这就是淳于棼埋葬妻子的盘龙冈上的坟墓。淳于棼回想起梦中的事情,心里十分感叹,亲自观看追寻迹象,和梦中全都符合。他不想让两个客人毁坏它们,马上让人们掩埋堵塞象原来一样。这天晚上,风雨突然发作,早晨起来去看那洞穴,所有蚂蚁都失去踪迹,不知去了哪里。所以先前说国家将要有大灾难,都城要迁移,这就验证了。又想起檀萝国侵略的事,就请两个客人到外面去寻访踪迹,住宅东面一里,有条古老的干涸了的山涧,山涧边上有一株大檀树,藤和萝纠缠交织,向上看不见太阳,旁边有个小洞穴,也有一群蚂蚁隐藏聚居在里面,檀萝国,难道不就是这里吗?唉,蚂蚁的神奇,尚且不能考究明白,更何况藏伏在山林之中那些大动物的变化呢?当时,淳于棼的酒友周弁和田子华,都居住在六合县,不和淳于棼来往已经十天了。淳于棼急忙派家僮快去问候他们,周生得了暴病已经去世了,田子华也得病躺在床上。淳于棼感慨南柯一梦的漂渺空虚,从此不喝酒也不接近女人。三年以后,是丁丑年,也在家里死去,当时年龄是四十七岁,符合从前约定的期限。李公佐在贞元十八年秋天八月份时,从吴郡到洛阳,临时停泊在淮河岸边,偶然看见了淳于棼,就询问访求他遗留下来的事迹,再三反复地推敲,事情全都是从事实中摘取下来的,就编写抄录成传记,以供给好事人阅读。虽然涉及的是神灵怪异的事情,事情有点不合常情,可是那些窃取官位而维持生活的人,希望这个故事能成为他的借鉴,后来的正人君子们,希望你们把南柯一梦当做是偶然的事,不要拿名利地位在人世间炫耀骄傲了。以前的华州参军李肇赞叹说:“官做到最高的等级,权力压倒了京城里所有的人,达观的人看待这样的事,跟聚集在一起的蚂蚁有什么区别。”

《太平广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