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改电文革员遭重谴 练军营袁道拜私恩

第五回 改电文革员遭重谴 练军营袁道拜私恩
    话说袁世凯改装附轮之后,直抵天津,求见李相。时李相正因军务棘手,满胸积闷,忽门上传上袁世凯名刺,心中正恨他不把军情报告,方要传见,好当面申饬他,便传出一个“请”字。袁世凯即昂然直进。行礼之后,李相即厉声道:“你在朝鲜好清闲!却把军情不顾,误国不少。”袁世凯道:“卑道正为接得尊电,蒙丞相责备,故千辛万苦回来,要见中堂一面。
    卑道自问没一事不尽情报告,今蒙丞相责备,望中堂指示卑道的罪名。”李相道:“你还说?日本调许多兵马到了韩境,你如何不告我?”袁世凯惊道:“中堂甚么话,那有一次不报告的?”便把自己第一次是什么报告,第二次是什么报告,一概说出。李相道:“难道老夫是不识字的,连电文也看不出不成?”
    袁世凯道:“既然如此,卑道发来的电文,中堂还有存下否?请赐回卑道一看。”李相听罢,此时仍不知是张佩纶作弄,即检出掷至袁世凯面前,并道:“你且看!”袁世凯接在手里,一头看,一头汗如珠点。看罢即道:“奇极!卑道甚望中堂查究此事。”说了,即在身上拿出自己发来的原电文,当面一对,随又道:“卑道因为中堂见责,特检原电回来,呈中堂一阅。
    今见中堂接得的电,与卑道原发的不符。中堂一看,便知分晓。”
    李相此时已放下几分怒气,即把袁世凯献出的电文,对览一会,满面通红,又露些愠怒之色。然后低头一想,不觉将案上一拍,一言不发,随令左右,转令文案员发札,传电局总办张佩纶到衙相见。摇首叹息一会,谓袁世凯道:“若张某到时,你且暂避他。老夫尽可查悉此事。你见着那姓张的,也不必生气。”袁世凯谢过李相,心上盘算,仍恐张佩纶是中国人,又受中国薪俸,且为李相姻亲,何至如此,难道他受了日人贿赂不成?只怕未必有此事,又不免疑朝鲜电局作弊。
    正筹度间,忽报张佩纶已到,袁世凯便转进后边。及张佩纶到了,袁世凯在里边细听他翁婿有何说话。再从门缝儿偷看,只见李相全无怒容,张佩纶见了,反觉惊慌。坐犹未暖,李相却道:“你总办电报局的事情,所有官电往来,可是自己经手,抑是统通委付他人?你快说个详细。”张佩纶沉吟了一会,才道:“不知岳父问那一件?若是寻常电报,只由经理的人译妥送交;若关于国家事件,统由小婿过目的。”李相到这时,发怒道:“既是你过目的,自不能责备他人。你今已犯了杀身之罪,误尽军情,负了国家,又陷了老夫,你知得不曾?”
    张佩纶到这时,已知是朝鲜发来的电报,自己所涂改的已发作了;又不知袁世凯已经回来,只自忖:“自己改了电文,也没有对人说过,何李相便知得?”心中捋上捋下,只得硬说道:“岳丈此话,从何说起?小婿有何罪名,总望实说也好。”
    李相见他如此硬说,便再发狠向他说道:“驻韩委员发来的电文,你尽把来窜改了,你究怀着什么用心?老夫有何亏负于你?
    却误老夫至此!”那时张佩纶已面如土色,仍硬着说道:“所有驻韩袁委员来电,统通是照原文译出送来,并无一字改易。
    岳丈不要听别人的话,小婿实为感激。”李相见他还矢口不认,便心生一计,即道:“已从朝鲜电局,查出原电底回来,与你送来的电,总不符合。你独把日本调兵的人数涂改了。你若不是受了日人贿赂,如何肯干此事?你快些说个原故,或可原谅。
    若是不然,便是老夫不杀你,朝廷还容得你么?”一头说,一头拍案大骂。又将袁世凯呈出的原底电文,及张佩纶所屡次呈上的电文,掷至佩纶跟前,怒道:“你且看袁委员的原底电报。
    同他不同,若不是你将原文窜改了,谁敢窜改?你还好说!”
    当下张佩纶听得是由朝鲜电局检回原底,额上已流着一把汗。此时不免满面惊慌,双手打战,拿着几张电文,又遗失在地,故听得李相所责骂,已不能对答。李相越发大怒,要责他供出窜改电报的原因,随又唤袁世凯出来。张佩纶见了世凯,更不能置辩。袁世凯念着前情,一来恐佩纶难以下场,二来又觉李相过不去,即道:“事已至此,中堂发怒亦是无用。兄弟且问张老哥,移改电文,究是何意?想老哥是个廉洁自爱的人,断不至受外人贿赂,务请细言其故,商量个办法才是。”在世凯,此言似是护卫佩纶,实则坐稳张佩纶,使他自承改电。那张佩纶心乱之际,如何悟得?自然当袁世凯是好意,即叹道:“我本来为国,反弄成误国矣。”说罢不觉流泪。袁世凯道:“你甚(怎)么为国弄成误国呢?”张佩纶道:“兄弟自料己国不能取胜日人,不欲开仗,若把日人调兵实数报告,料李中堂必先发大兵来与日兵相当,恐两国各恃兵力,必至激成战事。
    故先前窜改电文,实望李相缓发军兵,勉从和议。实不料此次战端触机即发也。”
    李相一听,真是无名孽火高千丈,拍案道:“你这小孩子的见识,你道不派多兵,便易成和议么?正惟派兵不足,反受敌人挟制,诸多要索,反致和议不成是真。亏你自福州败仗回来,还敢说军事!你听着炮声不走就好了,还学人筹度军情么!
    老夫治兵数十年,被你牵陷至此,有何面目见人!且你误国至此,百死不足蔽辜。你快回去自处,老夫今日不能替你设法。”
    张佩纶此时更没得说,只使个眼色示意袁世凯,求他说句话,便满面通红,抱头鼠窜去了。
    袁世凯暗忖道:“若自己力斥张佩纶,觉自己更为有功。
    但念着前日交情,意自不忍。且李相又最爱亲戚情面的,尽令李相过不去,于自己前程亦属有碍。”便向李相道:“张老哥这会办事真误军情不浅。但也不过没见识,一时愚昧,与受人贿赂的不同。以卑道愚见,只合责他擅自决事,贻误军机,终不能责他卖国。他一点愚诚,实在可悯。中堂以为然否?”李相叹道:“他以一己的私心,致误军情,本罪在不赦。但老夫自问,亦失计太甚。视人派兵多少,然后自己派兵多少,已是误了;且老夫当初,以自己任大责重,常恐他人误我,故每事必委自己亲人。今却没一人可用的,误老夫至此。恐明日纷以老夫任用私人,还有面目见人么!”说罢几乎掉下泪来。
    袁世凯自忖道:“俗话说,丈夫流血不流泪。看李相长成七十来岁的人,说话间至眼皮通红,真不忍见。”即答道:“胜败兵家之常,中堂何便烦恼如此。卑道有一言,不知合否?
    因中堂若置张佩纶于不言,便是自己独任其过,外人闻之,反贻口实。不如轻轻参佩纶一本:一来见中堂不袒私人,一来见战前派兵不多,非自己之咎。不知中堂以为然否?”李相道:“佩纶不能不参,但责任在我,岂能徒委诸他人?老夫自此必声名扫地矣。但一己不足惜,恐国事亦自此益艰,则老夫之罪更重也。”
    袁世凯惟再复劝慰问李相一会。李相即留袁世凯住下。自己退转来,独自寻思:“自己从前却错责了袁世凯。今番若把张佩纶的事切实弹参,那张佩纶自然不免。若是替他隐饰,不特自己的名声越加坏了,更又对不住袁世凯。”想到此会,更为愤怒,便亲自起稿,把张佩纶改易电文,混乱军情的罪状,切实参了一本。当时朝廷看了李相那本奏章,十分大怒,发下军机及刑部会议。时军机大臣明知张佩纶此次罪情非同小可,但他与李相是有个翁婿之情,且用人不当,实是李相之咎,尽要替他留个体面。把原折细勘,觉得张佩纶窜改电文,不过不欲与日人开战,恐多派兵时,易开战祸,故以如此涂改,只是他的愚处,不是他的奸处。就从这里替他想出一条生路复奏。
    过了次日,就有谕旨降下来,把张佩纶发往军台效力。这一场大案,就此了结。
    且说当时自因水陆大败,只派李相父子前往日本说和,赔款割地,方能了结。那时朝中文武,又纷纷把李相参劾。朝廷虽念他是个勋臣,但人言啧啧,终不免有个处分。前者已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一个北洋大臣,已改令王文韶接充。
    这会因参李相者仍络绎不绝,便又降一道谕旨,责他用人不当,着他留京入阁办事。李相当此,觉“用人不当”四个字诚是不错;但在袁世凯一人,也没有什么不当,若不替他设法,实在冤枉了他。恰可和议成否,朝廷因北洋是个紧要的去处,不便委任他人,乃换荣禄继任,即调王文韶入京。那荣禄不是别人,乃皇太后的内侄子,由西安将军转任兵部尚书,并任副相,至此始出镇北洋。
    自从荣禄到任,看见各路军营,于战败之后,实残破不堪用,自须再练军兵。且以水陆军势尽丧,水师实不易恢复,惟有从陆军下手。就把此意奏知朝廷。朝廷亦觉得此意甚是,只惜战事开时,已耗资不少,弄得库款一空。及后讲和,又赔了二万万两去了。练兵之事,实不易言。便批下来,着荣禄就地设法,筹款练兵。当下荣禄接得这个谕旨,觉练兵之说,是自己发起,今不得不行,但筹款固难,靠人亦难。况自经败后,所有北洋统兵官员,统通有了处分,革的革,杀的杀,死的死。
    虽是练兵,亦没人帮助。因此便往访李鸿章,商议有什么人才可用。
    李鸿章回想清、日战事时,各员没一个不误了军情,单是袁世凯还是留心一点,其情可悯,且其才亦可用。便在荣禄之前,一力保荐袁世凯,井道:“自年前军兴以来,没一个不误事的。惟那姓袁的报告军情,没一点差漏。他平生亦有点本事,尽合用得着。”荣禄听得,不胜之喜。回衙后,便即传袁世凯到衙相见。时袁世凯正得李相密报,知道把自己荐往荣禄处。
    忽见荣禄传见,暗忖:“自己在北洋差遣,今李相不在北洋,正该求荣禄赏识,趁此机会,便图个升官。”想罢,立进督署而去。
    看官试想,袁世凯是什么样人?他巴结上台,用自己的才力,是很有手段的。当下与荣禄相见。荣禄先把李相保荐他的话,说了一番,又切实问他练兵的事,从那处下手。袁世凯听罢,便壮着胆子,伸张三寸不烂之舌,说道:“卑道不才,自问从前无补于国家,今又辱蒙李中堂保荐,大帅又不耻下问,只怕卑道才力薄弱,不足副大帅之期望。况练兵重事。早道资望亦轻,请大帅另委高明,免误军政。”荣禄道:“你不必过谦,便是李相不保荐时,我亦须用着你的了。因为练兵两字是容易,只就筹款,却不易言。你在北洋有年,料必熟悉情形,尽可尽说,倘有可行之处,无不采行。他日成军,功劳不少。”
    袁世凯道:“以卑道愚见,若重新召募军人,耗资实巨。
    日前兵败之故,不是军兵不良,不过训练不得法,加以器械不精而已。且现在北洋,淮军毅军若尽行遣散,亦难安插。不如在淮军毅军之中,汰弱留强。倘不足额,然后添募,合新旧勇尽行改练洋操。从前所有的军械,挑选精良的,一概用回。若朽败的,把来沽去,以资津贴,实一举两便,亦事半功倍。且卑道犹有一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于军营事情纵有些经验,总不是从专门学过来的,故现在要练陆军,尽聘一位外人,充做顾问才好。”荣禄道:“适闻高论,实开茅塞。但聘用外人,究聘那一国的才好呢?”袁世凯道:“以卑道愚见,方今陆军强国,就算德、日二邦。鄙见犹主用日人,因彼此同种同文,目下又言归于好,且聘日人的薪水较廉。故不如用日人罢。”荣禄听了大喜,便把袁世凯的议论,奏知朝廷,依着行事。复奏保袁世凯为练兵大臣。正是:不必才华能动众,全凭知遇促升官。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宦海升沉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