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鸽子·撞车

  七月来了,东京一夜之间变成了白色发光的热岛。
  暖流紧紧拥着街上的行人,只要有一丝树影,人们都像看到ufo一样蜂蜂蝶蝶地飞过去。
  一片绿宝石一样的树林,短短一个小时,几乎聚集了全东京的漂亮姑娘。
  这里美女真多,是电视台选秀吗?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的榉树下,司机瞪大了眼睛,恨不得把目光挂到树梢上。
  后座的人哼了一声,不要失态,开始说的都忘了吗?看紧一点。
  知道了。司机赶紧转回身子,打起精神。
  今天是花桓女大的校庆。
  千一早就去了学校,一身雪纺的珍珠色连衣裙,胸口几朵刺绣的玫瑰。烫过不久的栗色卷发用蝴蝶发卡拢在耳后,活脱一个精灵小公主的模样。
  走进小树林,同学们大多已经到了,她们显然都是精心妆扮,一个个鲜嫩迷人。可是千的出现,仍然制造了一场粉红的爆炸。
  这些花样女孩们一下子交头接耳,互相询问,不停猜测,沸沸扬扬。
  那是谁?真漂亮……
  好可爱的发型!
  精灵?公主?
  哎呀,是川岛千!
  看到她走近,她们竟然像发现落入凡间的天使一样兴奋。
  你真的回来了?以为你在海王星定居了呢!
  消失了一个多月,终于现身了!
  川岛同学,我们都快想死你啦!
  千用手指牵着裙角,优雅地行了个宫廷礼。我也好想你们,外星王子不忍心看我难过,只好把我送回来咯!她微笑着和朋友们逐个拥抱。
  男朋友怎么没来?
  哦,他和朋友开了个公司,天天忙得要命。她的眼角掠过一丝不快。正说着,柏原的电话就追来了。
  精灵公主……
  大社长找我有何贵干?她故意调侃。
  什么社长啊,我和洋介都要累趴下了……校庆活动开始了吗?
  还没有,大家在草地上聊天。
  你都离开伙伴们那么久了,是该好好聊聊。他笑着说,下午来接你,一定要乖乖等我。还有……哦,没事了。柏原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好啦,好啦。千挂掉电话,心里念了一句,怪怪的家伙。也没有多想。
  是她,就是她。快拍。
  车里的人举起照相机,咔嚓声不停响着。卷发,白皙,有着漂亮双腿,裙角飘飘的可爱女孩……川岛哲雄的女儿……没错,就是那张照片上的人。
  是不是把今天拍的再拿回去确认一下?
  我的判断,绝不会有错。
  柏原刚和洋介做了个不小的决定。他们的公司成立不久,业务出奇地好,该买的总是要买,两个人咬咬牙,把一个大东西弄了回来。
  真够惨的,忙得连一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回到公司往沙发上一躺,洋介一边看杂志一边懒懒地嘟囔着。
  柏原耸了耸肩膀,不是要成就一番事业吗?想想以后,别说一杯咖啡,就是到哥伦比亚弄一片咖啡种植园都不算什么。
  为了生死未卜的以后,连陪女朋友的时间都没了。她昨天还气鼓鼓地说,你和柏原天天粘在一块儿,是不是同性恋?天大的冤枉,我只差没跳楼以示清白……
  洋介的话一下子点醒了柏原。这段日子一门心思都是工作,工作,会不会疏忽了对千的照顾?以她的性格,就算心里再寂寞再不高兴也会装作若无其事,她一定是担心影响我的情绪,让我分心……
  正感到一阵愧疚,洋介忽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嗨,你上杂志了!
  柏原接到手里一看,这本叫《tokyosearcher》的杂志竟然花了四个版面记述hnd失窃案和绑架事件的来龙去脉,它甚至提到了那场最后的大火,写着:
  灵魂在此时如碎片飞散,欲望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下一个罪恶时刻可能永远不会到来,也可能就在明天……
  吉良卉子?柏原看了看作者的署名,脑海中满是问号。她怎么对此了如指掌?川岛哲雄社长说过,会尽全力让媒体闭嘴,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是谁这么大胆,把整个事件全盘托出,甚至没有使用化名?她的居心何在?
  这本杂志太奇怪了。柏原又仔细翻了翻,上面赫然印着他和千的合影。他沉默了几分钟,抬头问洋介,你听说过这个叫吉良卉子的吗?
  洋介觉得他的担忧有些多余。不至于吧,只是篇报道而已,人家杂志社就靠新闻噱头赚点发行量呢!他拉着柏原坐下。作者的名字挺眼熟,估计常为杂志写稿,我读过几篇。难道你怀疑她也有来头?
  柏原拍拍他的胳膊,帮我个忙,不管怎么样,找到这个女人。
  你真的要找?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这一刻,柏原又想起了那个深夜法医菊山的电话,心跳瞬间像踩了油门似的直往上窜!春子和泷泽如果真的没死,他们在哪儿?竹内的死因要怎么去查?她是否和那个阴谋有关?吉良卉子的身份只是记者那么简单吗?最后的那句话,是不是一个温婉的警告?……
  把一切弄清楚,是男人应该做的,但他不愿让千知道这些,她只要每天开开心心,做自己喜欢的事,继续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就好了。但他又为她的安全担心着,时时刻刻。难道真是这样?从前的风波暂时平息,但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
  洋介拿起桌上的钥匙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
  奉你的旨意,调查神秘的女记者。
  把钥匙留给我行吗?他眼神里充满期待。
  那就先让你风光一下咯。洋介把钥匙丢到柏原怀里,转身做了个鬼脸,知道你今天要去献殷勤,喏,点开电脑桌面的猪头图标,里面存了一千个浪漫攻略,认真学学吧。
  柏原呵呵一笑,又灌了一大杯柠檬水,才慢慢让心情平静下来。
  给千打电话,约好下午4点花桓见。本来忍不住要提到杂志的事,总算是咽了回去,还好,她没有察觉到什么。
  浪漫攻略?一千个里面没有一个让他有感觉。柏原把玩着手里的钥匙,陷入沉思。
  花桓校庆的重头戏是在礼堂上演的音乐剧《甜美生活》。改编自意大利同名电影。千因为之前的长假,没有参加排练,不然,女主角很可能是她。
  你好。
  你好。听见有人打招呼,千抬头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是个西方老太太,面容和善。您是……
  我叫luna。来自纽约,你们的新老师,主讲欧洲诗歌。
  嗨,我是川岛千。绿的生命引爆的力量,驱动着花朵……我喜欢这一句。
  你也喜欢迪伦·托马斯?不愧是西文系的高材生,花桓最迷人的姑娘。她慈祥地笑着,温柔地摸摸千的头发。
  千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把目光转向舞台,和她聊起了音乐剧,《猫》,百老汇,bigapple。
  突然,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悄悄地问,你想去美国吗?
  她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微笑着摇了摇头。
  luna没有继续说下去。
  庆典结束后,千捡了几颗小石头,来到喷泉旁边。石子扑通扑通地落进水花,她的思绪扑通扑通落入回忆。
  在这儿,我们许下了誓言。
  那天的太阳和彩虹似乎还没有消逝,那天投出的硬币还在池底闪闪发亮。
  人们说,时光比喷泉多变,人比时光多变。
  我们很幸运,不是吗?遭遇那么多波折,爱和勇气始终陪伴彼此。
  陪伴?可我怎么忽然有些寂寞?爱一个人,一天,甚至一小时不见面,都会寂寞吧。但为什么我见到他,明明呆在他身边都会有这种感觉?
  你在想什么?
  在想公司的一些事情。你呢?
  我在想你。
  ……
  思念,应该是在自己开心的时候,因为那种感觉最纯粹。
  此刻,我的思念太沉重,因为它无孔不入……
  你对我的爱是不是变淡了?不再新鲜?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到东京东的海滩漫步,多久没有在三上画画,多久没有在宁静的路灯下迷恋对方的影子?……
  我怎么觉得那份爱被分成了好几块,分给了公司,同事,客户……
  留给我少少的,轻轻的,浅浅的……
  讨厌,我这样的女孩可真麻烦。你的事业也很重要啊,一切刚刚开始,要面对的事情太多太多,我还记得你眼睛里的血丝,和小浣熊一样的黑眼圈……
  唉,应该多多关心你才对,不要总是自私地等待爱人的呵护,总是长不大……
  千还在那里胡思乱想,却听见身后传来鸣笛声。她一转身,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辆长着白色羽毛翅膀的宝石蓝轿车正缓缓飞向……不,是驶向自己!
  崭新的车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巨大的翅膀伸展在车厢两侧,足足有一两米长!
  mygod!车顶有一个用鲜花砌成的超级皇冠,红色的花边丝带编织成柔美的几个字,垂在车前的玻璃上!
  千,我永远爱你!
  已经在旁边挤得水泄不通的女孩子们一起喊出了那几个字!她的脸红到了耳根!
  什么?这难道是柏原……
  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正想仔细看看车里的人是谁,又听见呼啦啦一响,车窗突然全部打开,从里面一下子飞出了几百只鸽子!
  一只只漂亮的白鸽扇着翅膀,盘旋飞翔,遮住了大片天空!
  没过几秒,又下起花瓣雨!原来每只鸽子的嘴里都含着玫瑰花瓣!
  地面上一片尖叫,女生们都羡慕得抓狂!
  好幸福啊!
  感动死了!
  就是求婚也没这么浪漫!
  上帝,让我变成川岛千吧!
  ……
  千站在纷纷扬扬的花瓣里,闭上眼睛,面朝天空,轻轻扬起双臂。香香柔柔的玫瑰砸在睫毛上又忽地滑落,就像被舒伯特的钢琴曲抚摸着。
  真的……陶醉了……
  一只鸽子,停在她的指尖。不飞,不叫。
  她看见它的爪子上绑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
  如果我身上都是臭臭的鸽粪,你还爱我吗?
  最最爱你的柏原——
  千扑哧一下笑出声。她飞快地跑向车子,把柏原扯了出来。
  他看着自己黑色运动衫上零星的白色污点,尴尬地挠着头发。
  你身上真的是臭臭的呀。千故意皱起眉头。
  柏原的脸有些泛红。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摸着他的脸,温柔地说,笨笨,我已经幸福到晕眩了,还怎么嫌弃你呢?她掂起脚,挽住柏原的脖子,在他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哇,留下印子了!女孩们故意开玩笑,大家都乐翻了。
  柏原一把抱起千在原地转起圈来,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咔嚓……perfect,这张照片真是浪漫至极。拿照相机的男人把它递到后座。你完成了吗?
  当然。我们得跟上去,亲眼看看这场好戏。
  千和柏原坐进车里。她悄悄对自己说,真像是第一次和他约会,所有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得意地吹起口哨,走,我们去吃大餐,好久没和漂亮姑娘一起吃饭了。
  唔,幸好今天不是减肥日。去吃龙虾好不好?
  没问题,我的公主想吃月亮都可以。
  是吗?亲爱的,我真的想要月亮,你能给我吗?
  这……柏原想了几秒钟,垂头丧气地说,公主,宝贝,honey,大白天没有月亮啊,到了晚上我再想办法……
  千咯咯笑得喘不过气。只是开玩笑,看把你吓的……
  她打开车上的cd,葡萄牙语老情歌“tequierodijiste”和此时的气氛特别搭调。
  这是谁的车?可是全新的呢。她很好奇。
  我的。
  你买的?
  我和洋介咬着牙买了下来,反正是必需装备,而且为了资源共享,公车也可以私用啊。
  买给公司的?真好,它很漂亮……
  千此刻很恬静,她时而看看窗外,时而看看身旁的爱人。
  他瘦了,眼睛更深邃,鼻梁也更英挺,嘴唇的线条在柔和的光线里透出香槟色,痘痘褪去的脸庞有了成熟的味道。那个迷人的苹果下巴,微微翘着,几根没有剃干净的胡茬,让她忍不住想责备他的粗心。谁说空比满好?她情愿心房被爱情填得满满的,这样,寂寞和忧伤就住不进来了。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个人的眼神总能在那一点交会,撞出橙色的火花。
  千,对不起……柏原忽然蹦出这么一句。
  呵,干嘛道歉?
  我最近是不是对你不够好?他抓住她的手。呼,真的是忙晕了,虽然每天都想和你见面,可是……
  好啦,事业当然重要,我没有生气啊。千甜甜地笑着,我只希望,你在抽空和我见面的时候不要再去想工作的事,人在身边,心却跑远了的感觉,真的让人受不了。
  嗯,再也不会那样了。
  他们在一片空旷的林地停下。阳光百叶窗一样斜过树丛,铺进车窗。
  千靠着柏原的肩头,什么都不必说,这一刻,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
  他们如此深爱,那些自私的小情绪和无谓的担心都像蒲公英的种子,莫名其妙地飘来,又注定瞬间飘走。能怎么样呢?
  柏原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车子妆点得这么梦幻,那对大翅膀开上街道可是会堵塞交通的。他们转向花桓女大后门的一条长街,那是单行道,人和车都少。不过,有个挺长的陡坡,从前,他常常用机车载着她一路直冲下去,只为了享受一下失重的感觉。
  系好安全带,我们要冲咯。柏原对千眨了眨眼睛。那对巨大的翅膀似乎扇动起来,车子轻飘飘地下坠,下坠……
  真棒!千的话音刚落。两人突然发现前面窜出来一个黑影。是人?还是动物?怎么看不清?
  快停下,停下,要撞上去了!千大声喊着。
  柏原用力踩着刹车,却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手也颤抖起来!
  怎么了?还没听到他回答,千看到柏原发疯一样转着方向盘,他们从黑影身边擦过,又失去重心地直直冲向一棵大树!
  轰隆一声闷响,车子撞上了树干!它剧烈地摇晃着,他们在冲撞中失去控制,狂跳的心脏像是逃离了自己的身体!
  天啊!千,你怎么样!柏原看见她失去了知觉,歪倒在座位上。他不顾自己手臂的疼痛,挣扎着爬到她那一侧,把车门撞开。
  地上满是散落的花朵和羽毛,他搂着她,呼唤她的名字。
  怎么会这样?原本一切都那么完美,竟然又遇到这样的事故!他不停自责,不停地回想刚才那一幕,那个黑影是什么,怎么会突然出现?为什么我拼命踩刹车,却丝毫没有作用?难道刹车失灵了?不,不可能!新车试驾的时候,明明没有一点问题啊!
  他摸到她手腕清晰的脉搏,舒了一口气,可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会不会是谁动了手脚,就在他和千相拥亲吻的时候?难道是他们阴魂不散……一股凉意冲破热浪袭击他的全身,他想起了上个恐怖故事不是结尾的结尾,想起了那本杂志……
  她在他怀里睁开了眼睛。她看见柏原焦虑的神情,看见那梦幻的宝石蓝轿车狼狈地咧着嘴,灰腾腾地冒出烟雾。
  感觉怎么样?他关切地亲着她的耳垂。
  还好……她晃了晃脑袋。就是有点晕,有点后怕。
  没事了,乖,都过去了……他抚摸着千的刘海,心疼地看着她。
  救援车赶到。
  他们靠在一起,千紧紧地抓着柏原的手。
  怎么回事?是刹车失灵了吗?她轻轻地问。
  也许吧。我也弄不明白。他不想让恐怖的阴影再次吞没她的世界,却也不想让她毫无察觉而没有防备,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不是吗?他心里矛盾极了,只顾看着角落发呆,不再说话。
  千觉得不大对劲。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似乎一切没有那么简单。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呢?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和危险,还有什么是不可承受的?
  柏原,如果有什么事可不要瞒着我啊。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掩饰不住目光的闪躲。我没有隐瞒什么,真的。我只是……只是懵了。
  她静静靠在他的胸口,也不再说话。
  你们没事吧!洋介急匆匆地赶来。
  没有大问题,拜托,不要让其他朋友和亲人知道这件事,ok?柏原拉着他的胳膊。
  当然可以。不过……唉,可惜了我的新车啊!洋介摇着头,在车祸现场转悠。得送去大修,幸亏在我的强烈坚持下买了保险,不然就亏大了!
  什么你的新车,明明是公司的!柏原顶了一句。
  是啊,你可真没同情心,我们连命都查差点丢了,你却只心疼车子……千假装发脾气。
  算我不对,算我不对。你们不是好好的吗?不过我真的想不通,柏原君你怎么会往大树上撞呢?这条路实在挺宽的。
  我们是为了躲避一个行人。柏原两手一摊。
  也可能是动物。千接了一句。反正是个奇怪的黑影,看也看不清楚。
  没错。柏原皱着眉头。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刹车在那一刻竟然丝毫不起作用,情急之下只好猛转方向盘,冲向了大树……
  该死的车行,明天就去找它索赔!洋介气得跳脚,一定是这个破车的原因!
  我们都试驾过,你记得吗?还特地做了刹车实验,我们当时都很满意。柏原边说边回想每一个细节。
  这么看来,你不是酒后驾驶,更不是蓄意自杀,又不是车子的原因,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洋介说到这儿,看见柏原对他使眼色,就没有继续讲下去。
  说下去啊。这可急坏了千。
  还是先送你们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吧,如果确定没有脑震荡什么的,咱们约个时间再聊,就这么定了。洋介一溜烟跑去拦车。
  千和柏原微笑着对视了几秒,无声地拥抱在一起。
  他们听见对方心里潮汐疯长。

《东京东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