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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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目送走那位女同志,正满怀期待准备迎来下一位的时候,一辆洒水车开过来。司机有意捣乱,似乎看穿我坐在路边的意图,车子经过的时候他还探出头冲我一笑,刚才他本打算拐弯去另一条街洒水的———我明明看见他在上一个路口的时候车头已经向右拐了———却突然向左回轮,冲着我开过来,我不得不起身离开。让我特不能明白的是,我看的又不是他老婆和他闺女,他有什么道理路见不平。有些人就是这么没劲,干的事情虽然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但只要对别人不好,还是很乐意去干,哪怕辛苦一点儿也在所不辞,比如这个司机,破坏完我的好事儿,到了前面的路口,就向右拐弯了,丫也不累。
  我沿着路边溜达,经过新西方学校门口的时候,走来一个外地人问我要盘吗。我问什么盘。他说是毛片儿。我说不要。他说还有别的盘,手里拿着一大张菜单,指着上面的目录说,还有王敏洪的新西方英语和任汝芳的考研政治,我问没别的了吗,他说没了,我说那还是看看毛片儿吧。他问要哪国的。
  我不是自己要,是替马杰买。毕业前夜,我们在宿舍里依依不舍,每人留下一句话,马杰说:“哥们儿们,以后看到哪儿有卖毛片儿的,就及时通知我,我的电话大家都有吧,如果换号,我会告诉你们的。”
  此刻马杰的那句话仍在我耳畔回荡,同窗四年,我有必要不将那句话当作耳旁风,便立即给马杰打电话,说发现目标,是否出击。马杰说这几年他淘遍北京的大街小巷,收藏已经
  足够多,很难再买到不重样儿的,于是兴趣转移,开始钟情于唯美的风景画,如果有,就给他挑两张西双版纳的,听说那里的湖水不曾受到污染,纯净得就像他目前的心灵。
  我说不要毛片儿了,把马杰的最新指示传达给卖盘的。他说画盘也有,还有大姑娘在西双版纳的湖水里不穿衣服游泳的照片。我说不是那种的,要积极向上的,看了让人产生不了生理反应,只能对祖国的大好河山发出无限感慨:“啊!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卖盘的说也有这种的,因为与大众口味相距甚远,销路不是很好,所以没随身携带,在库房里搁着,得找找去。我说没事儿,我跟你去找。他说库房的路不好走,让我在这儿等着,他去去就来,然后把手里的光盘菜单给了我,让我帮他拿着,又再次强调了库房的路不好走。我接过菜单,看着他走开,心想,又不是原始人用手走路,干吗非让我拿着。后来看他走到一个井盖前,猫下腰,打开井盖,钻下去,才恍然大悟:原来库房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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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我担心万一城管来了,看井盖敞着,出于对工作负责,把盖恢复到原处,里面那哥们儿该如何是好,不知有没有别的口可以让他浮出地面的时候,一个女孩来到我面前问道:“有考研政治吗?”看我手里拿着光盘菜单,把我当成卖盘的了。
  我哪点儿像个卖盘的。卖盘的穿的是什么,西服,而我穿的是T恤,着装截然不同。其次,我不具备贩卖光盘这一行业所要求的气质,贼眉鼠眼,提心吊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了穿制服的就想拔腿;我光明磊落,心无邪念,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只有见了实在没法看的女生才萌生躲避的念头。再次,卖盘的都是主动上前和路人打招呼,哪有我这样往那儿一站守株待兔的,一点儿敬业精神都没有,要饭的才这么干,盘要是也这么卖,早就饿死了。
  我说没有,并准备为自己正身,告诉女孩请擦亮眼睛,别把璞玉当成砖头,却让她抢了先:“卖盗版没关系,反正受益的是人民群众,替老百姓省钱是好事儿,但就是别总卖那些不堪入目毒害青少年的光盘,应该提高品位,进点儿对人民有益和对四化建设有帮助的盘,本着为人民服务的态度,早日脱离低级趣味。”
  我一脸茫然,从哪儿蹦出这么一人啊,居然能迅速和卖盘的搭上话。
  女孩又说:“你的知识水平有限,可能我说的这些你听不懂。”
  说我没文化,我倒要试试她的深浅,于是特敏而好学地问:“人民都需要什么?”
  她说:“社会主义国家人民的精神需求是丰富多彩的,百花齐放,姹紫嫣红,你一个人根本满足不了全社会的需求。与其望洋兴叹,不如从身边做起,先就着一部分人使劲,这些人对于你,叫做目标受众,也叫目标消费者———你是不是觉得听我讲话特受教育,跟上课似的,随便几句,就让你受益匪浅,终身受用。”
  我点点头,并不是因为心悦诚服。对于某些人说的话,当你觉得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又懒得反驳的时候,只能这么做。
  她却说:“没办法,谁让我学的就是经济管理,你要是有兴趣需要家教的话,我可以胜任,学费再议。我能十分肯定地向你保证,如果跟着我还学不会,全额退款。”边说边解开书包,撕下一张作业纸,写上自己的电话,给了我。
  我接过纸条,想她也许是师范学校的学生,习惯当别人的老师,面临毕业,不好找工作,就决定考研,在选购考研辅导光盘的过程中,发现了有可能成为人师的机会,便坚决不能错过。
  她又问:“什么时候能进到考研政治的光盘?”
  我随便一说:“过两天吧。”
  她说:“过两天,那就是后天,是吧?”
  我觉得她不是故意就是真缺心眼,既然她这样问,我也就顺着说:“对。”
  她说:“可我后天有事儿。”
  我说:“那就什么时候有空儿什么时候再来买。”
  她说:“我学校离这儿太远了,你能不能送货上门?”
  我说:“就两张光盘还要求送货,车钱都不够!”
  她说:“给你报销路费。”
  我说:“我可不挤公共汽车。”
  她说:“那就打车。”
  我说:“行,你学校在哪儿。”
  她说出学校的名字,居然和我是校友。她又说:“你只能打一块二的,要是打一块六的,多出来的那部分自理。”
  我说:“还以为遇到女大款了,原来也是劳动人民。”
  “劳动人民才心灵手巧,才吃苦耐劳。”她说,“能告诉我你电话吗?”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都给你我电话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再说了,以后我要什么盘也好找你。”
  我说:“我可不习惯把电话随便给人,虽然我是一个卖盘的,可你万一要是便衣呢。”
  她说:“你为什么非把人往坏处想,好像谁都憋着逮你似的。”
  我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干我们这行的,更得注意。”
  她有点儿急了:“算了,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跟个高中女生似的,看你这辈子除了卖盘不会有什么起色了。”我不理解她为何如此来势汹汹,非要得到我的电话。
  反正身正不怕影歪,我说:“行行行,给你,不就电话吗,但是请你不要给他人的一生轻易下结论,无产阶级能当家做主人,卖盘的也总有翻身的那一天!”我找纸写电话,没找到,向她要。
  她说:“到底是卖盘的,怎么这么笨啊,你有我电话,拨一个我不就知道了吗。”
  我拨着号说:“就算你是大学生,那也不要侮辱卖盘这个行业,卖盘的不是都我这么笨,你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以点带面、以偏概全了。”
  她说:“没想到你集体荣誉感还挺强的。”
  我说:“那是,要是中国人民都像我这样,社会主义早就建成了。”
  她的手机响了,她看着号码念了一遍,说:“这是你的电话?”
  我说嗯,这才意识到她为什么要我打给她,怕我写在纸上的号码是假的,妈妈的!
  她说:“行了,那我走了。光盘到了别忘了送过去啊。”
  我再次点点头。
  她走了两步又回来,说:“刚才给你的那张写了电话的纸呢?”
  我想她是后悔随便把电话留给了一个卖盘的,便从兜里摸出来给她,以为她会撕掉,她却说:“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然后在纸上签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我看了半天怎么琢磨都不像汉字,以为她是哪个国家来的汉语说得不错的留学生,便问:“你中文名字叫什么?”
  她指了指纸上那两个偏旁部首盘根错节的文字说:“我不是外国人,就一个名字。”
  我又看了看,根本看不出笔画,又问:“你写的这个念字吗?”
  她不屑地说:“你没上过小学吧,这两个字都不认识。”
  我说:“大学念完的人也不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我就有大学毕业证,但确实不认识。
  她说:“乔巧。”
  “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没想到你文化不高,耳朵也背,乔巧!”她冲着我耳朵大喊了一声,然后走了。
  我抠了抠耳朵,没发现里面有什么部件被震掉,便放心地“哦”了一声,心说:这两个字居然能写成那样,小学一定没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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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特像一个人,周舟。
  记得初次和周舟相遇的那年冬天,我踢球打碎了她的暖壶,就把自己的暖壶打满水拿给她,她拎着我的暖壶款款而去,婀娜的背影将我深深吸引。四年后这个身影在我身边消失了,现在又过了三年,它再次浮现在我眼前,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让我心潮澎湃……
  乔巧走出我的视力范围,我一扭头,看见那边的井盖还没有盖上,也不知道卖盘的那哥们儿还出得来不。
  我走过去,低头往里看了看,黑咕隆咚的,喊了一声:“有吗,找不着就出来吧。”
  地道里飘来声音:“我忘了是不是放这个井下了,你要不着急就等会儿,我去前面那口井看看。”
  我说:“算了,不要了,你刚才好像说过有考研政治,我来一套。”
  卖盘的又在下面摸索了一番,然后来到井口,把盘递给我,说:“拉我一把。”
  我接过盘,琢磨着拉不拉他,反正盘已经在我手里了,我现在拿着盘就跑的话,他一点儿辙没有,我甚至可以落井下石,把井盖给盖上,这样他肯定就追不上了,但那是国民党反动派惯用的伎俩,我身为社会主义公民怎能如此卑鄙,于是伸出友爱之手,让他重见光明,还如数交付了盘钱,价都忘了侃。

《草样年华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