叼着烟,马蒂把手上的摇酒器望空一抛,几个滚翻后又接住继续摇酒。吧台前的女孩们鼓噪起一片掌声,小叶也拍手。
“出师了,马蒂姐姐。”小叶乐不可支。
“易如反掌嘛。”马蒂说。她把摇漱均匀的凤梨、柳橙、柠檬汁加白柑桂酒倒入装满碎冰的宽口杯中,再徐徐注入半盎司的黑兰姆酒,最后在杯缘压上凤梨片、红樱桃,端给小叶以前,马蒂轻轻放一撮新鲜薄荷嫩叶飘在酒液上。
小叶闭目浅饮一口。这品风行在夏威夷的鸡尾酒名叫Mai-Tai,手续繁复,材料丰盛,有鸡尾酒之王的荣衔。马蒂所调制的这杯,口感清爽,余韵也柔和,真的出师了,小叶张眼满含笑意,她不禁又尝了一口。
“马蒂,你这辈子不愁没工作啦。”
“是啊是啊,”马蒂说,“以后不管在哪里,我要早晚给你烧一炷香,谢谢你这师傅。”
“呸呸,”吧台前的女孩子们连声抗议,“小叶又没死,说的什么话?”
“总会死的。”小叶倒满不在乎,她说,“我要死了才不要别人烧香,干吗?要我显灵不成?”
夜已经很深了,伤心咖啡店里却热闹滚滚。海安和几个飞车伙伴都来了,他们聚坐在腰果形的桌位,方才喧哗了一阵,现在煞有介事地低声交谈,连马蒂她们都无从切入,这是一群飞车伙伴间的秘密会谈。窗外是萧瑟的寒风斜雨,店内满载七十年代的火热摇滚乐,马蒂捧了一杯加了双份牛奶的摩卡咖啡,到店门前凭窗眺望。
惟一舍不得的,就是伤心咖啡店了。马蒂怔怔看着海蓝色店招上的晶莹闪光,是这片海水一样的蓝色光芒,把她从灰暗中卷进了一个色彩浓烈的世界。马蒂把滚烫的咖啡杯捧近心窝,觉得很暖和。
昨夜在小叶的帮忙之下,马蒂把她的私人物品搬运到小叶房里。她的房间在这个月底即将退租。之后,就连住所也没有了。到马达加斯加的签证,经过几番繁文缛节,也终于办妥,出国在即,冬天也正好要结束了。真是个干脆的结尾,马蒂眼前只剩下全新的开始。
这两天所最后处理的,是马蒂头痛的财务问题。半年的工作下来,马蒂积存了近二十万的现款,出国绰绰有余,不足之处是她对爸爸的接济因此就中断了。马蒂觉得不忍心,所以她将钱均分成两半,一半寄给了爸爸,一半留给自己,扣除掉来回机票钱,她发现手上只有五万多台币的旅费。马蒂想起上回和陈博士的谈话,当她提到并没有什么旅游计划时,陈博士那大惑不解的表情,马蒂当时真希望陈博士能了解她有多么诚实,真的没有计划,惟一确定的是,当钱花光了,一贫如洗的时候,就往回走。
或者,索性不往回走了。谁知道呢?
马蒂饮尽咖啡,拎着她的蓝色骨瓷杯走回吧台,从小舞池侧边穿过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杯子,马蒂回头一看,是海安,他戴着连腕皮护套的手有力地握住了马蒂的骨瓷杯。
“漂亮的杯子。”海安说。他坐在腰果形桌位朝外的位置,两脚高高搁在椅子上。他那群打扮嚣张的男伴们也笑吟吟望着马蒂。
“我的杯子。”马蒂放手,让海安拿去她那只骨瓷杯。
“对喝咖啡的人,”海安拈着杯子迎向小舞池上的灯光,他说,“咖啡杯是心的容器。”他把杯子还给马蒂,顺势站了起来,搂着马蒂的肩头。“外头说话。”他说。
马蒂随海安到了外头。细雨不断,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虽然冰冷但是柔软,风中有早春的气味。
“送你一个礼物。”海安说。
“你已经给我太多了。”马蒂说,她在心里又加上了一句:你所给我的东西,海安,我恐怕永远也回报不了。
海安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厚信封。马蒂接过拆开一看,是一沓百元美钞,大约有一万元美金之多。
“海安。”马蒂心头一阵温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钱了,但一万美金这样的厚赠,实在超乎她的想像。马蒂直觉地想推辞,可是她一转念开口就说了:“很实用,谢谢你,海安。”
“不算什么,我最不缺的就是钱了。”看见马蒂并不推辞,海安显得很开怀。
“这些钱,至少可以让我在马达加斯加再多呆一年,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来谢你。”马蒂的双眼突然之间湿润了。
“要谢我,就更痛快地流浪吧。”
“海安,”马蒂说,“我不能明白吉儿为什么要说你无情。”
“我是无情。”
“相信我,我没看过比你更宽厚的人。”
“宽厚是一种反射力,不过是把自己多余的优势,反射在比自己弱势的人身上的能力。我有的是宽厚的本钱。”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好像连你也承认自己无情。”
“我的感情,你们没办法了解。”
“你可以尝试说给我听啊。”
“不需要。”海安低头看马蒂。他的嘴角是马蒂熟悉的,那调侃一样的微笑,“我不需要,也不想要别人的了解、宽容,或认同。你也一样,要开始习惯用自己的价值观生活。”
“嗯。”
“让我告诉你一些事,不管在马达加斯加,还是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要忘记。”
“什么事呢?”
“你要学会对自己坦诚,绝对坦诚。”海安说。
“对自己坦诚,绝对坦诚。”马蒂轻声跟着说。
“如果在世界上的颓废,可以换来对自己的负责,那我宁愿对自己负责。”
“如果在世界上的颓废,可以换来对自己的负责,那我宁愿对自己负责。”
“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马蒂仰头,回报了海安一个微笑。他们两人并肩走回伤心咖啡店。在推开门的时候,海安突然停步了。“帮我个忙,”他说,“当你见到他时,替我问他,到底能不能对他自己坦诚?”
“见到谁?”
“你从海里捡起的那张照片,照片上那个人。”
海安进去伤心咖啡店了。马蒂呆站在门口。她从海潮中捡起了那马达加斯加浪人的照片,之后一直把它收藏在自己的皮包里。为什么这么做,连她自己都不甚了然,海安又怎么知道她捡照片的事?
那个人,连名字都没有,连地址都没有,怎么会见到他呢?
要学会对自己坦诚,绝对坦诚。她会见到他的。马蒂知道,当她从海水中捡起照片时她就知道了。这趟前去马达加斯加,虽然前途茫茫,但是在马达加斯加南方西萨平原中浪游的,那有着一双极宁静眼神的人,早就是马蒂心里一个神秘的地标。为什么要去找他?真的不知道。要对自己坦诚,马蒂站在伤心咖啡店门口,陷入了认真的心灵探索。也许,被他那种流浪的方式吸引吧。
梦中的马达加斯加,还有像风一样流浪其中的人,这两者加起来,也许,能给马蒂混乱的人生带来一些解答。也许吧。至少总要亲自去试试看。
头上的蓝色店招暗了,伤心咖啡店打烊。海安和他的男伴,小叶和她的女伴都簇拥着走出店门。很热闹。月亮升到了中天,马蒂拢高她的衣领,陪小叶关上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