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好,”许莘在挂断电话之前叹息,“江老师,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着急结婚了,如果婚姻都是这个样子的,那我也宁愿单身一辈子。”
  江岳阳一愣,那边的许莘已经收线。
  江岳阳也不敢含糊,接着就拨管桐的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还没人接,到第三次,终于听见管桐的声音:“什么事?我这里很忙。”
  江岳阳听见“忙”这个字就火了,第一次冲管桐发脾气:“你忙就能不管老婆孩子了?你老婆进医院了你知道不知道?!”
  “医院?”管桐果然一愣。
  可还没等他说话,江岳阳就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喊:“管县长,死者家属非要见领导……”
  管桐急匆匆对着电话说一句:“岳阳,我这里出了特大交通事故……”
  “师兄!”江岳阳的心情和语气一样沉重,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时此刻内心的失望和难过,他只能努力压抑住自己想揍管桐的心情,一字一顿地他,“你老婆昨天晚上小产了……孩子,没保住。”
  “什么?!”管桐的心脏瞬间停滞!
  是瞬间,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死者家属的哭声,救援队伍的喊话声,吊车的机械声——都听不到了。他的身体好像被冰封住,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顾小影小产了?孩子没了?
  可是,她什么时候怀孕的?前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她还什么都没说啊!
  管桐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握得不能再紧,直到无法跳动,七月的风那么热,可是他全身发凉,他呆呆地举着手机立在路边,身后还有秘书一声声地催促:“,怎么办,死者家属情绪很激动,柳书记已经心不过来了……”
  管桐僵硬地回头看看身后秘书焦灼的面孔,再缓缓看向不远处的事故现场——这是十九条人命,顷刻间就不在了……可是,他的孩子,那么无辜的一个孩子,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在了!
  管桐紧紧攥住手里的手机,似乎要捏成碎片,他的脸上浮现出近乎绝望的哀伤,让面前的秘书也愣住了。年轻的秘书还不知道,对于他那同样年轻的上司来说,就在四百公里外的那个城市里,就在同一个晚上,他也失去了一个至亲的生命。
  (7)
  当管桐终于赶回G城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天。
  这中间,顾小影始终没敢告诉爸妈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躲在许莘家里养伤。许莘的厨艺终于有了展示的机会——虽然没有段斐那么出神入化,但勉勉强强还算能咽下去。
  管桐敲门的时候,顾小影正在喝许莘力荐的乌鸡汤——据说是按照菜谱要求小火慢炖两小时,加上枸杞之类的,号称“十全大补汤”。补不补的没看出来,清汤寡水的,还飘着两块黑糊糊的鸡肉,让人看着挺瘮得慌的。
  不过面对许莘那凶悍的强迫性眼神,顾小影也不敢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能硬着头皮一口口地喝。
  听见敲门声,许莘去开门,顾小影连忙把剩下的半碗鸡汤倒进沙发旁边的花盆里——可怜那棵本来挺茁壮的“一帆风顺”,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要被鸡汤灌死了。
  许莘打开门,看见是管桐的时候明显一愣,瞬间脸上就浮现愤怒的神情,管桐看出来了,急忙问一句:“许莘,小影在不在?”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的刹那,顾小影也在客厅的沙发上愣住了。
  “进来吧!”许莘没好气,“我正好要出门买东西,你们慢慢聊。”
  说完,她回头递给顾小影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拎起自己的包,看也不看管桐一眼,转身出了门。
  管桐急忙冲许莘的背影道谢,再小心翼翼关上门,转身进屋,然而,他一转身,触目就是顾小影依然苍白的脸色,还有眼睛里蓄满的泪水。
  管桐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握住顾小影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小影,你怎样了?身体好点了吗?对不起,我们那里发生了特大交通事故,我走不开……我从昨天晚上就给你打电话,可是你关机……”
  顾小影的泪水就在眼眶里盘旋,她仰起头,可是泪水没有逆流回去,反而沿着眼角滚出来,她轻轻抽一下自己的手,可是管桐握紧了不放。
  不知过了多久,顾小影才努力压抑下那些想要号啕大哭或拳打脚踢的情绪说:“才两个多月。”
  管桐一愣,然而马上就反应过来顾小影说的是什么,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一下,一阵尖锐的刺痛沿心脏缓缓上行。
  “是我不好,”顾小影看着窗外,目光飘忽,“我嫌他麻烦,嫌呕吐难受,我不想要他,所以,他就真的离开我了……”
  “是我的错,”管桐心疼的坐到顾小影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我应该多关心你一点,要是我中间回来一次,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这一个月我忙得脱不开身……”
  “我很冷,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很疼,肚子也疼,心也疼,”顾小影不理会管桐只是自言自语,“给你打电话,一晚上都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其实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影响你工作,可是我害怕……医院里半夜有人哭,很可怕……”
  “对不起,小影,对不起……”管桐心疼极了,他只能紧紧抱住顾小影,不知道除了这句话还能说点什么。
  “我很冷,天这么热,我还是冷,”顾小影闭上眼,仰头,泪水再次沿脸颊滑落,“原来,疼到极致就是冷……我刚刚知道……”
  管桐低下头,痛苦地伏在顾小影的肩头,也有些哽咽,他把她固定在自己怀里,感觉她薄得就像一张纸。
  “管桐,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咱们真的是有代沟的,”顾小影睁开眼,呼口气,微微挣开一点管桐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说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结婚是为了一起干革命,七十年代的人结婚是为了一起干事业,那到了我们这一代,结婚则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的,对我们来说,即便事业再成功,若没有了生活趣味,那也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可是多么可怜,结婚后,我的生活质量就一日不如一日。”
  她苦笑,给他历数:“婚前我在专柜上买LANCOME,婚后我去淘宝买;婚前我自己挣钱自己花,现在自己挣了钱还要惦记给老公买什么;婚前我累了就可以让我爸妈给我做好吃的,现在就是再累也要撑着给你做饭、洗衣服;婚前我想什么时候找同学玩就什么时候找同学玩,现在就算出去聚会还要挑你不在家的日子;婚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缺钱,婚后我却要每天掰着指头数存折里的钱够不够付房子的首期,够不够买孩子的奶粉,够不够应付你爸妈将来有可能要用到的大额医药费……管桐,我好累……”
  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些,管桐震惊了!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一下,发出钝而沉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吸口气,手臂也微微松开。
  他的全身体都僵硬地愣在那里,顾小影低着头,也不看他,只是喃喃低于语:“管桐,我真的好累啊……”
  或许,就是在那一瞬间,管桐突然开始恐惧,他害怕真的被江岳阳那个乌鸦嘴说中——她的下一句,会不会是“管桐,我们离婚吧”?
  管桐粗重地喘口气,闪躲开顾小影的,抱住头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好像这样就可以身避某些他所害怕听到的宣判一样。
  顾小影靠在沙发上闭一闭眼,过会儿才说:“你先回去吧。”
  管桐没听见预想中的判决,有点惊讶,惊讶完了是惊喜,下意识地得寸进尺:“老婆,咱们回家吧,我抱你?”
  顾小影掀掀眼皮,准确地把握到管桐脸上的那点喜悦,心里一酸,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无辜小生命,眼圈就又红了,只得闭上眼疲惫地说:“我不想回去,总是一个人在那套房子里,闭上眼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
  管桐心一沉,马上表态:“周末放假,我这两天都陪你。”
  “两天?”顾小影失笑,只是那笑容难看得像哭,“你这两年的挂职锻炼才刚开始呢,两天太渺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看他一眼,目光里什么感情都没有:“其实,管桐,我住哪都是一样的,因为对于绝大多数日子来说,无论我在哪能里,身边都没有你。”
  管桐愣住了,一颗心瞬间沉到底。
  或许,他也是到这时才知道,总有一些宣判,比“离婚”两个字更沉重。
  可是,顾小影还是没有瞒住自己的爸妈。
  原因很简单管桐自己无法取得顾小影的原谅,却又担心许莘上班时没人照顾顾小影,便在走投无路之下打电话去顾家负荆请罪,顾爸顾妈一听就急了,连夜请了公休假赶赴G城。
  顾小影一看见顾绍泉和罗心萍就傻了:“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罗心萍心疼得直皱眉头:“影影,你好点没?”
  顾绍泉也满脸着急:“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顾小影心虚,企图掩盖知情不报的事实:“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摔了一跤……”
  “你就不能仔细点看好路啊?”罗心萍气得瞪眼,“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挺好的,挺舒服的,”顾小影觉得在爸妈的灼热的目光下,自己的头比肚子疼多了,于是急忙伸手扯过许莘,莘莘每天给我做饭吃,我过得比地主婆还滋润呢。“真要谢谢你了,孩子,”罗心萍拉着许莘的手感动得不得了,“要不是你,影影这个小月子可怎么坐啊?”
  “小月子?”顾小影看见爸妈就忍不住龇牙咧嘴,“妈你真逗,月子还分大小啊?”
  结果她常识匮乏下的无心之言恰好击中了罗心萍女士心里最疼的那个点,一下子就点燃了炸药堆!
  只听罗心萍一声咆哮:“你个浑孩子胡说八道什么?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啊!”
  顾绍泉急忙冲上去灭火:“哎哎我说你小点声,这是在别人家呢,咱先把影影接回她自己家去,这都麻烦人家这么多天了……”
  罗心萍这才压住火气,狠狠瞪一眼瑟缩在一边的顾小影,转身对许莘千恩万谢。许莘探头看看在沙发一角一脸苦相的顾小影,趁罗心萍和顾绍泉不注意,偷偷给她比画个“V”字手势。
  顾小影小声磨牙:“许莘你个叛徒……”
  “我是你恩人……”许莘给她递个口型,转身忙不迭地帮顾爸顾妈收拾东西,恨不得以光速把顾小影踹出家门。
  直到把顾小影送上了顾妈的车,许莘看着远去的车影,才终于松口气,心想:管大哥你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
  不过后面的许莘就没看见了——她那个没让人失望的管大哥用了两天时间,使遍全身解数,也没能博老婆一笑。
  顾小影虽然被顾绍泉和罗心萍带回自己家,但她仍然是看见管桐就心寒。她不是不想笑,她是真的笑不出来。
  那是一种自内而外的累——不想说话,不想笑,不想和眼前这个人有任何接触。
  所以,即便是晚上睡觉前,管桐小心翼翼地伺候顾小影洗脸、洗脚,又无比勤劳地奉上热牛奶一杯……可是顾小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就那么木然地,面无表情地洗脸、洗脚,喝牛奶,然后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筒,背对管桐,昏昏睡去。
  管桐看看顾小影的背影,只能苦笑。
  管桐的假期只有两天,两天后,他再不放心,再不舍得,也还是要回蒲荫。
  走前管桐低声下气地对顾小影打招呼:“小影,我走了。”
  “哦。”顾小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只是点点头,也没什么表情。
  管桐这时候才发现被人忽略的失落感是多么痛苦——长期以来,他都习惯了顾小影的百无禁忌,她撒娇、她耍
  赖,她嘻嘻哈哈,她直言不讳,她总是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是“老公你真帅”或者“老公你真可爱”……他现在才知道,其实这么久以来,都是她对他更用心一些。
  尽管,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自己更包容顾小影一点。
  站在自家楼下,管桐仰头看看三楼的那扇窗户,第一次没有看见那个把脑袋探出窗外笑着挥手的熟悉身影,终于无奈而懊悔地叹口气,上了车。
  是在黑色绝尘而去之后,顾小影才从窗帘后面闪出来,遥遥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小黑点,直到看不见。
  她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若说是想念,可她还是无法原谅他;若说是怨恨,可她还是会惦念他。
  (8)
  后来的几天,顾小影在家过得很是郁闷。
  管桐依然是每天一个电话,顾小影不接,一律让顾爸挡回去,最后顾爸怒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小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但是也没有你这么得理不饶人的!管桐那么忙,你怎么就不能懂事一点?体谅他一点?”
  顾小影眼圈红了,冷笑;“爸,你还要我怎么体谅他?我牺牲一个孩子啊,这还不够吗?”
  “顾小影你闭嘴!”顾妈气得从厨房里冲出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告诉你,从你选择了管桐的那天起,你就得知道,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的,是你愿意承担的!”
  顾妈喘口气,平静一下心情,坐到顾小影身边,揽过女儿的肩。她的言语里有严厉也有心疼:“影影,你别嫌妈又给你上政治课——其实夫妻俩在一起,总会有别扭,总会有付出,而且总会有一个人付出得多一点。可是你要知道,你愿意和一个人结婚,就说明你想清楚了,你爱他,你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去享受温暖,也迎接委屈。这个是永恒的,你得到一些,就总要付出一些。所心,既然你收获了幸福的瞬间,那么生活中无论多委屈,都只是一种暂时的不协调,是可以去沟通、交流、解决的。所以,婚姻中,有苦有乐,但不该有“牺牲”……因为你爱一个人,就要勇于承担这场婚姻带来的一切。”
  听到最后一句话,顾小影略有些愣住了。
  她眨眨眼,看看顾妈,再看看顾爸,过很久才问:“妈,那你和我爸,你们就从来没有觉得绝望过?”
  “影影,你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顾妈气得笑了,“你自己也在博客里写过,只要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可能。既然我们俩都活得好好的,能生事端能吵架,也能解决问题过日子……那还有什么可绝望的?绝望的意思是无路可走,可是咱们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只要还能讲道理,就可以开诚布公地把问题摊开来谈,那根本就不存在无路可走的可能啊。”
  “影影,我听明白了,”顾爸也点点头,接顾妈的话茬,“你之所以委屈,忌讳易用这桐,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牺牲了很多。你觉得自己那么支持他,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对不对?”
  顾小影看看顾爸,低头不说话了。
  顾爸叹口气,问:“影影,你为什么不把这些问题拿出来问管桐呢?你在他面前那么大度,可是却要把委屈自己吞……也难怪你们俩会存在互相不理解的情况。你是不是都从来没有问过管桐,他既然已经跳出农门,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你应该也没有问过他,他心里到底怎么看待你的付出,或者他知不知道你已经付出了很多?再或者,他对未来究竟怎么打算的?在他心里,事业和家庭到底孰轻孰重?他这么敬业,究竟是因为职业首先,天性本能还是野心欲望?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观察过管桐到底喜欢什么,他为什么要喜欢这些东西,他想要怎样的生活……影影,你给人家做老婆,不是做饭洗衣服就叫尽职尽责的。”
  顾小影抬起头,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爸,有点结巴:“怎么……这么复杂?”
  “孩子,婚姻本来就是件复杂的事,”顾妈爱怜地摸摸女儿的脸,“我知道,你对管桐肯定比管桐对你用心很多,因为我的女儿我有数,你从小就是个感情细腻的孩子。相比而言,管桐工作上再细致,生活中也绝不可能比你更细致,可是,如果你只把细腻的感情放在一个人品那些委屈上,那你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可是,妈妈,段斐师姐就帮姐夫做了很多事,最后还是离婚了。”顾小影心灰尘意冷。
  “有些帮助是不需要说出来的,说到底你帮的是你自己的男人,何必动不动就要人家感恩,”顾妈感慨,“段斐我也见过,是个好孩子……可惜,太聪明了,两口子一起过日子,女人是要聪明一点,但悄悄聪比较好,若是凡事都要抢个先,只怕男人会被吓跑的。”
  “影影,你妈说的这些,你现在未必能领会得了,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顾爸给女儿一个鼓励的,“我的女儿,向来都是最好的。”
  看着顾爸顾妈眼里那些宠爱的目光,顾小影的眼眶湿润了。
  是的,她的确还无法消化顾妈说的这些话,可是从道理上来说,她知道顾妈没有说错。
  她甚至承认,在这些天里,每到晚上,她都会想念管桐,她想念他的体温,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每天晚上都要端来的那杯热牛奶,他甚至会在她伏案写作的时候悄悄地给她添满一杯热水……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不爱?
  对她顾小影而言,生活不是小说,不是一点误会就要寻死觅活,分道扬镳——生活最真实的地方就在于,即便偶尔有些此起彼伏的矛盾冲突,也不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
  小说里,人们在一起,不在一起,只有一个理由,便是爱或不爱。而生活中,婚姻里,除了爱,还有很多其他要素——比如亲情,比如责任,比如习惯。
  这些,她顾小影都放不下。
  可是,刚刚过去不久的这一切、对于任何女人来说都是莫大的伤害,想让她在短时间内忘记,也决不现实……
  夜半时分,顾小影就这样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她回忆着爸妈说的话,紧紧攥着手机,几次想给管桐发条短信,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好。这样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关机睡觉。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习惯性地翻个身,缩到床中间就好像每天晚上蜷缩在管桐怀里的那样。
  (9)
  又过几天,江岳阳和许莘一起来看顾小影。
  顾上影已经在家里闷得难受,想出门玩又怕被顾妈骂,正百无聊赖的时候,看见这两人就跟看见救星差不多。
  可是江岳阳开口就是给管桐求情:“顾小影,你高抬贵手,原谅我师兄算了。”
  顾小影苦笑:“江老师,你给我点时间,我现在做不到那么大度……再说,你们男人也体会不到那种痛苦。”
  她直直看着江岳阳的眼睛,表情平静:“你没有度过在38度的高温里,全身发冷是什么感觉吧?很疼,疼得你不想活了……可是这种很快就结束的疼和之前漫长的呕吐相比。已经不算很折磨。不过现在我也知道了,疼或者恶心呕吐都是可以忍受的,只要在那个时候,你身边有人陪着你,照顾你,支持你……江老师,我从来没有拖过管桐的后腿,他想加班就加班,想出去挂职就出去挂职,他也认定了我会永远都站在这里等他。可是,他凭什么就认定了我会一辈子站在这里等他?”
  江岳阳面色一紧:“顾小影,你——”
  “他总觉得我对他的职业有偏见,其实他对我的职业就没有偏见吗?”顾小影语气和缓得让人觉得害怕,可是没人知道那些起伏的记忆也烙在她的心底,疼得厉害,“我不忙吗?我要教课、备课、做课件、改卷子、写小说,还要做家务……我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可还是支持他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我真的已经尽我所能地去理解他,可是又有谁能理解我一些?经过这件事情之后,江老师,不瞒你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就是我身边真的不一定需要一个男人了……既然最痛苦的时候我一个人都能熬过来,那他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听到这里,连一向支持顾小影的许莘都害怕了——段斐离婚的阴影还没有消散,她实在是无法承受第二次打击了!
  她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小苍蝇,管大哥很心疼你的,他就是太忙了……”
  顾小影静静地看着许莘:“莘莘,管桐心疼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我。可是分母太大,我这个分子就不占多少比例了。”
  “不是的,顾小影,”沉默已久的江岳阳终于艰难地开口,“恰恰是因为你在师兄心里太重要,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他自己的压力和苦处。”
  他叹口气:“管桐告诉过你他以前那个女朋友的事情吗?”
  “以前的女朋友?”顾小影搜肠刮肚,“人事厅的那个?”
  “是,”江岳阳点点头,“管桐是不是从来都没告诉你,他有多感激你的父母?当年他和蒋曼琳师姐恋爱整整三年,毕业后两人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可是蒋师姐的父母还是反对他们在一起,理由很简单,就是嫌师兄是从农村出来的。这些,你知道吗?”
  顾小影略有些迟疑:“好像,说过一点。”
  “可是,像我们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人都体会不到那种痛苦吧?那种赤裸裸被人鄙视的滋味,应该比凌迟还难受,”江岳阳叹口气,“那时候经常是我陪他喝闷洒,可是师兄从来没有埋怨过蒋师姐,他总说这种事怪不得别人,如果他能做得再好一点,至少还可以让他的后代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以改变后代的身份,不至于被人瞧不起。顾小影,这样的压力,他从来没有告诉你吧?”
  顾小影微微张着嘴,定定地看着江岳阳,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小影,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凡事不憋在心里,可是,你得发挥这个优点啊,你得让师兄把他的难处也说出来。他承担的压力太大了,”江岳阳感慨,“师史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人之一了,在他这个年纪里,也算是最成功的人之一了。何况你早先也嫌公务员们尸位素餐,现好不容易有一个披肝沥胆的,你还嫌人家不顾家,那以后公务员们是干活好还是不干活好?”
  顾小影苦笑一下:“江老师你甭激我,你就当我是叶公好龙好了。我做旁观者的时候比较容易客观理智,轮到我自己就承受不了。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勇气了,你看段斐师姐在家里花的心思少吗?到头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是没有勇气去给别人做嫁衣裳的。”
  半晌没说话的许莘也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
  “段斐和你不一样,”江岳阳看着顾小影摇摇头,“我也认识孟老师,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是被老婆伺候得太舒服,也管得太严。你段斐师姐那不是帮男人分担压力,那简直就是干涉……”
  “不准这么说我姐!”许莘没等江岳阳说完就横眉立目,“我姐对姐夫绝无二心!”
  “那当然,我也没说她有二心啊,”江岳阳顺手拍拍许莘的脑袋,被她嫌恶地躲开,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说,“都住一栋公寓,我和段斐也算是邻居吧。据我观察,她连孟旭穿什么衣服,怎么跟人打招呼、买菜买哪个摊位的都要管,这不是干涉是什么?其实照我说,到了咱们这个年纪,二三十岁了,真是很难为别人改变什么了。你也别指望结婚后就真的要去改变对方——觉得合适就在一起,觉得不合适就干脆别别结婚,这才是正常道理。”
  “你自己都没结婚,哪来那么多歪道理?”许莘斜眼看江岳阳——打从江岳阳表示不赞同段斐的做法后,她就看他哪儿都不顺眼。
  “我就是实话实说,再说我这就叫旁观者清,你们都是当局者迷,”江岳阳不服气,瞪许莘,“你也没结婚,你怎么能这么不客观?哎你怎么总跟我对着干?”
  “我凭什么就得顺着你呢?”许莘觑着江岳阳道,“不就是相过一次亲吗?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管得着我吗?”
  “许莘!”江岳阳脸红了,瞪着许莘,“你怎么连这个都说?”
  顾小影只好出面调停:“不要吵不要吵,我正在思考呢,你俩跟头鸡似的干吗?”
  她看看江岳阳,安慰他:“我早就知道你俩相亲了,也不算新闻了,算了算了。”
  江岳阳气急败坏,扭头看许莘:“你怎么能告诉别人?”
  “我告诉别人怎么了?”许莘干脆站起来叉腰,瞪眼,“又不是见不得人!我还没嫌你丢人呢,你凭什么嫌我丢人啊?!”
  “我没嫌你丢人,我是觉得这个事情本身很丢人。”江岳阳很郁闷。
  “可是这个事情就是我参与的啊!你嫌这事情丢人不就是嫌我丢人吗?”许莘明知道自己在偷换概念,可就是想难为一下江岳阳,便死抓着话题不放。
  顾小影都看不过去了,伸手拉一下许莘的衣裳袖,叹息:“神仙你坐会儿,别跟吃了炸药似的,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最应该爆炸的是我吗?自家的事都理不清呢,还要来断你俩的无头公案。”
  许莘为姐姐打抱不平失败,只好悻悻地坐下来。
  不过严肃的话题一旦被打断也就进行不下去了,江岳阳汉口气起身告辞:“顾小影,你好好休息,我们还是先走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拽一拽许莘的长头发。许莘气恼,转身就咬江岳阳的手,被江岳阳勒住脖子往外带。顾小影在二人身后看着他们那副剑拔驽张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许莘被江岳阳拖着,一路出了顾小影家门口。可是刚走了两级台阶却突然停住了,江岳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也停住脚步。
  只见许莘回过头,看看站在门口的顾小影,讷讷地犹豫一下才开口:“小苍蝇……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可是我觉得再怎么闹别扭也别拿离婚开玩笑。换了是我,我都不敢想,如果我很在乎的那个人突然离开我,再也不回来,或者将来还会成为别人另一半,我要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许莘才摆摆手,反手拽过也有些发愣的江岳阳,一路拳打脚踢地下了楼。
  留下顾小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扶着门愣住了。
  她想:是啊,如果有一天,管桐和别人在一起了,自己要怎么办?
  直到进了屋子,顾小影才觉得后怕起来——上帝啊!她都不敢想象,一旦两人劳燕分飞后,自己会不会每个夜晚都想他?
  她只是这样幻想一下,就觉得自己的心脏纠结着疼起来。
  天啊,如果有那么一天,管桐看顾小影就像看陌生人……他甚至可能和别人再婚,和别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们最亲密的时分她顾小影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她会不会知道,那个离开他的男人依然过得很幸福,她会不会知道她曾经天经地义拥有着的那些如今都变成了别人的?
  顾小影猛地一哆嗦,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正发呆,听见门响,是顾爸顾妈买菜回来。顾妈一开门,看见顾小影站在客厅里傻呆呆的样子,心里还一惊,赶忙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挺好,”顾小影干笑一声,急忙往书房走,“我就是想想我要看哪本书。”
  “有时间多休息一下,不要总是看书,”顾爸看着女儿叹气,“或者给管桐打个电话也好,他走的时候还一万个不放心……”
  “爸,你真比我妈还别啰嗦。”顾小影笑。
  顾爸瞪一眼顾小影,不说话了,转身跟着顾妈进了厨房。
  顾小影吁口气,赶紧躲进书房。
  书房里还是那副样子,整齐,带一点墨汁的清香——管桐闲暇时,除了看那些顾小影怎么也看不进去的枯燥书籍,也就喜欢练练毛笔字。当然偶尔也下下象棋,顾小影嘲笑说他的爱好比正常人提前了三十年。她有时候会带他玩跳舞毯、WII,不过很可惜,在这方面,管桐的四肢极不协调,从远处看过去,好像癫痫。
  想到他满头大汗手足无措的样子,顾小影的唇角就微微翘起来。
  你看她还是爱他的,尽管不说在嘴上,尽管不久前还是那么绝望,可他到底还是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原来,生活最本真的地方就在于,每个现实生活中的人,都比小说中的角色理智很多。
  书桌上摊开一张宣纸,看来管桐走得急,没有来得及收起来。顾小影微微叹口气,走上前准备帮他收拾书桌。
  然而就在她看清楚那幅字的内容时,顾小影突然有些发愣!
  她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再眨眨眼,看见白色宣纸上一笔一画写着一阕并不算多么广为人知的词。
  是工整的小楷,一字字,一句句,柔柔地撞上她的心房: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唐)吕岩.《梧桐影》。
  “呼啦”一下子,好像有热流从顾小影心中涌过——梧桐影,是管桐和顾小影吗?
  那么,既已立尽梧桐影……今夜故人来不来?
  泪水一点点浮上来,顾小影不会不知道,管桐那样死板而含蓄的人,写这样一阕词,一定是到最欲哭无泪、无处表达的时候,才能落笔的吧?
  她似乎都能看到,在她的沉默与抗拒里,管桐度过了多么内疚与痛苦的两天,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写这阕词的时候,想的都是她……兴许,还有他们他们那未曾谋面就已经失去的孩子。
  那到底是他的骨血,这两天,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这样想着,顾小影再也无法忍住,只能任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在雪白的宣纸上,渐渐洇湿了墨迹,化成一片片浓重的雾霭……。
  (10)
  那晚,待到顾爸顾妈入睡,顾小影才拿起卧室的电话,拨通了管桐的手机。
  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急急接起来,张嘴就说:“爸,我是管桐。”
  顾小影鼻子一酸,没有说话,管桐以为信号不好,着急地“喂喂”两声:“爸,信号不好,你再说一遍,出什么事了吗?小影好不好?”
  顾小影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涌出来,她吸吸鼻子,可心里沉沉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听到啜泣的声音,管桐一下子就沉默了,过会才试探着问:“小影?”
  顾小影哽咽着“嗯”一声,管桐有些着急,可又怕吓着她,便努力压住心里的着急,低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肚子还疼吗?”
  “我哪里都不舒服!”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难看极了,可是她就想咧嘴大哭一场,“管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管桐心里猛地抽痛一下,手紧紧抓住电话听筒,迟疑了几秒钟的时间。顾小影还是不停地哭,管桐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她哭成了一片一片的。
  半晌,管桐终于开口:“小影,不哭了,你先睡觉,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回去看你。”
  顾小影听到这句话,更加悲从中来——每一次,他似乎都是这么敷衍她,对她说“我忙完”就如何如何,可是恐怕连他自己都知道,他永远都忙不完。
  顾小影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挂断手中的电话。
  带一点绝望,带一点麻木,带一点委屈,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累极了,才躺下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顾小影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声,微微睁开眼,看见管桐换了睡衣坐在床边。
  顾小影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你,下午再走,”管桐干脆掀开顾小影的被子,把她捞到自己的被子里来,搂紧了,疲惫地说:“乖,再睡会儿,我忙到半夜才把事情都做完,还要开三个小时的车。”
  可量顾小影彻底清醒了,她眨眨眼,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到凌晨三点半。
  她吸口气——四百公里的夜路啊,他自己开车?他疯了?!
  顾小影略微偏一偏脑袋,感觉管桐转身关上灯,再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呼吸缓慢。她心里蓦地就泛出柔柔的心疼来——她知道,每当人疲惫到极致的时候,呼吸就会变得迟缓而沉重。
  她翻个身,把脸埋进管桐的怀里,感觉管桐紧一紧自己的手臂,在她耳边喃喃:“老婆,对不起。”
  顾小影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早晨六点多的时候,管桐准时被自己的生物钟唤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顾小影正倚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一动也不动。
  管桐微微叹口气,也坐起来,伸手把顾小影拉进怀里,牢牢圈住了,陪她看窗外依稀的晨光。朝阳大片大片地染在对面楼宇的玻璃上,带一些恍惚的反光,洇出好看的红色来。管桐眼看着窗外,手轻轻覆到了顾小影的小腹上,感觉真丝睡裙下的肌肤温热柔软,而他的心却那么沉重。
  他终于低声问:“还疼吗?”
  顾小影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管桐把下巴搁在顾小影头顶,说:“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冲你吼……”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的身体微微一僵,好像又被带回到那个绝望的夜晚。她深深吸口气,回转身伏在管桐胸前,感觉有泪水一点点渗出来。
  管桐觉察到胸前的湿意,急忙低头,伸手抬起顾小影的下巴,紧张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心里涌出大股大股的内疚:“对不起,老婆,都是我不好,我——”
  可是没等他说完,顾小影就打断他已经重复了一万次的道歉,她哽咽着问他:“管桐,这些年,你累不累?”
  管桐愣住了。
  过好久,顾小影重复问:“管桐,这些年,你不累不累?”
  管桐沉默几秒钟,答:“还好。”
  顾小影靠在管桐怀里叹口气:“这几天,我闲来无事,看了很多杂志。有篇文章让我很震撼,叫做《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里面说‘来到上海这个大城市,我发现与我的同学相比我真是土得掉渣。我不会作画,不会演奏乐器,不认识港台明星,没看过武侠小说,不认得MP3,不知道什么是Walkman……农村孩子没摸过计算机,英语是聋子英语、哑巴英语,连老师都读不准音标……比较我们的成长历程,你会发现,为了一些在你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她抑头看看管桐,问他:“是这样吗?”
  “是。”管桐的心情有点沉重,他点点头,把夏凉被拉高一点,盖住顾小影。
  “可是以前,我都不知道,”顾小影一边叹息,一边握住管桐的手,眼眶有些湿润,“我在城市里长大,隐约能猜到一点跳出农门的压力,却不知道他们在城市里拼一套房子、一个城市户口、一份事业到底有多难。我想,他们得放弃多少享受生活的机会,才能给后代提供享受生活的可能。”
  管桐也叹口气:“前阵子,我看了一篇文章,说的是农村孩子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里面提到了包括教育公平在内的一系列问题,专家说‘阶层分化不可怕,可怕的是阶层固化,只有随着社会的发展,每个人都有向上流动的机会和希望,整个社会才能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真是一语中的。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我有点忧国忧民的心,可能都是因为自己有幸从这种阶层固化的危机中挣脱出来,才有力气回头看那些不想挣脱或者无力挣脱的人,只是越看心里越难受……”
  就这样,那个清晨,顾小影第一次听管桐讲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那是个生在山里的少年,每天起早贪黑地去上学,因为离家远,从初中起就住到了学校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他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虽然身高还不算是太矮,可是那年那月的他面黄肌瘦,天天都觉得吃不饱。那时候,每到寒暑假他就要去帮人收扇贝,然后一分一分地攒下钱来拿去买复习资料。他天资并不聪颖,所以便要咬紧牙关,用超过常人几倍的努力去读书,直到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
  然而,就是这样寻常的七年,对他来说却更加艰辛:他要不停地兼职,给电大生上课、给中学生做家教、给电器公司发调查问卷……他几乎没有休过寒暑假,最困难的时候连衣服都是同学们捐献的。可是他没自卑过,他还是很认真地读书、做论文,以省级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考入省委办公厅。他只是没想到,当生活开始一帆风顺的时候,相恋三年的女友却提出分手。
  那一刻,从来都很自信的他几乎被潮涌般的自卑打倒,他上可以给蒋曼琳的母亲一个不卑不亢的回答,心里却无法占用那些惶恐、孤独、忧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样致使的缺陷,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弥补这些缺陷……
  所以,管桐真是用了很久,才从昔日这些绝望的深谷中爬起,再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勤奋,给自己换来一份体面的生活、树立起职业的自信,也一片片修补好自己碎了一地的自尊心。
  这样的生活,出生于城市里的顾小影、甚至看这个故事的你我,可曾经历?
  顾小影就这样被震撼了。
  她第一次听到这些心酸的故事,也第一次知晓这样的管桐……似乎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顾小影知道了,她之所以曾经爱上这个男人,就是因为他从这样的生活里走出,他身上带有岁月赐给他的善良、大方、坚定、豁达、从容、积极……这些,在她顾小影的心里,是至关重要的品格。
  其实,这些年里,她身边不是没有城市里的男孩子献殷勤——正相反,不止一个高干子弟曾经递过这样那样的小纸条或是表现出明显好感。可是,她不喜欢甲的优越感强烈、不喜欢乙的没有上进心、不喜欢丙的花钱大手大脚、不喜欢丁的对待爱情时的三心二意……他们身上,总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而管桐,他除了家境贫寒,真的是样样都符合顾小影对于一个配偶的全部要求——他出身农村,但并不吝啬;他成长过程坎坷,但并不怨天尤人;他虽然没有生活情趣,不晓得买花讨好老婆,却尽可能在有限的几次早下班时去楼下西点屋买顾小影最喜欢吃的乳酷蛋糕;他对家务活不精通,无论讲多少遍还是笨手笨脚,可他还是尽可能承担一些家务,比如洗碗、倒垃圾……甚至于,他全心全意想要给父母一段安然的晚年,可是面对父母和妻子之间的摩擦仍然不失公允——顾小影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少次对顾小影偷偷道歉,就有多少次背着顾小影去和管利明讲道理,偶尔也做这样那样的妥协……
  是的,管桐不完美,可是他缺少的那些,恰恰是顾小影并不很在乎的那些;他具有的那些,又恰恰是顾小影极其强调的那些——原来,你最后选定了要一起走下去,并真的在同行的过程中相扶相持、白头到老的那个人,未必是这世上最好、最优秀的那个人,却一定是最适合的那个人。
  婚姻中,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这次,顾小影是真的悟了。
  所以,后来,顾小影就说出了那些话——而这些话,管桐想,他会记一辈子。
  (11)
  那天,顾小影转过身,看着管桐,正色道:“管桐,对不起。这一年,是我太任性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才发现;我除了脾气不好,还从来没有试图走进你的世界……我不肯陪你去应酬、不让你看新闻、嘲笑你看党报党刊……我一直以为我不阻碍你去做你喜欢的事就可以,我静下来想想才发现,其实我从来没有尊重过你的爱好、习惯甚至事业。”
  管桐微微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顾小影。
  她叹口气,说:“从段斐师姐的事情,我才知道,我喜欢的未必是你感兴趣的,你认为对的也未必是适合我的。长期以来,我们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我们忘记了,己所欲,亦要慎施于人。江老师说得对,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谁也别指望别人为自己改变多少。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你乱动我的东西,却还要嫌你干家务活的时候程序紊乱,还要看见洗碗时用那么多水就生气、就斥责你浪费……是我错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我本来就就不该强迫你按我的工作流程来工作。”
  管桐的心脏被狠狠撞击了,他真的很吃惊,他从来没有想到,顾小影会说这些?
  顾小影看看管桐的表情,微微一笑,说:“管桐,我在城市里长大,从小没缺过什么。无论是物质上的需求,还是精神上的鼓励,爸妈对我从来没有吝惜过。可能唯一的人情冷暖就是在毕业那年留校的时候,多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白眼。但最后总算是留下了,所以我这二十几年,还真是很顺利。也所以,我体会不到你的难处——如果你不主动告诉我,只让我猜,这真的很难。”
  她甚至有些无奈,看着他说:“管桐,以前我知道你的家庭给你很大压力,现在我知道你奔前程也就会有很多阻力……可是,我是你的妻子啊!在你最难、最压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可能你会说你不愿意我陪着你难过,可是我得说,我虽然没有在社会上打拼过,但我终归是在市委大院里长大的。从小到大,我也看了不少迎来送往,看见几家欢喜几家愁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帮你出谋划策,不能帮你分担压力呢?”
  她的表情那么沉重:“管桐,你不需要自卑,也不需要有压力,你只要记住,你是我见过的最勤奋、最执著、最优秀的男人,也是最适合做我丈夫的那个人!将来有一天,哪怕你不过是从处级干部的岗位上退下来,我也同样感到很自豪。因为我可以坦然地对我们的孩子说——‘你们的爸爸,这辈子的每一步,都是凭借他自己的力量’!”
  最后,她缓缓地说:“管桐,我很仔细的想过了,对我来说,孩子没了还可以再要,事业上的机会丢了还可以再等……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七月末,室外是一点点长起的高温,管桐心里却如台风过境时卷起的滔天巨浪!
  他的眼角湿润了,他的呼吸都有些微微颤抖,他伸出手,紧紧地,把眼前的这个女人搂紧在怀里,再也不想放开!
  他想起,从来没有对地说过一句“我爱你”,可是他知道,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世上哪个女人,会比成为自己妻子的这一个更可爱!!
  他深深地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头,他要努力再努力,才能克制住眼底的湿意,他深深地吸口气,感受到她在她怀里静静地憩息着,他们的心脏一起“怦怦”地跳动,好似共鸣!
  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七月——因为管桐的工作忙碌、因为顾小影只顾苦恼一个孩子的突如其来,他们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结婚纪念日!
  然而,也下是从这个有坎坷、有误会、有坦诚、有感动的七月开始,他们知道,他们的婚姻、那薄脆如婚的婚姻,已经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既然发现了问题,就要主动解决问题——这是勇往直前的顾老师的一贯宗旨。
  其实这个问题压根不需要她费多少脑细胞去搜寻:摆在她面前的,无非就是和管桐的小日子要怎样过才能更舒心、更和谐、更无障碍的问题。
  可是,就是这样看上去同样有着较好职业、受过高等教育、收入也还算不错的两个人,若想把小日子过得舒心、和谐、无障碍,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他俩那些在婚后才发现是南辕北辙的爱好与习惯,比如管桐父母的养老问题……都是摆在他们面前的极大挑战。
  可是,既然已经没退路,那么唯有迎难而上。
  思考的过程很纠结。
  比如说管利明和谢家蓉的养老问题吧,若是以前的顾小影,她宁愿按月给他们不菲的养老金,也不愿意让他们来G城打扰她本来清静的生活。虽然这个想法有点自私,可是她就算不想她自己,而是去想想管利明给孙子灌输读书无用论、谢家蓉因为不识字而不认识公交车牌也不认识路标或者任何店铺招牌、管利明还习惯管东管西管她顾小影的钱袋、谢家蓉不会使用包括微波炉和洗衣机在内的所有家用电器……啊啊啊顾小影只要这么想想都会崩溃!
  可是现在显然不能这样想了——管利明和谢家蓉没有退休金,当地也没有实行养老保险,养老的重担责无旁贷都落在顾小影和管桐的肩上。按照管桐的打算,他一定会接管利明和谢家蓉到G城来生活;按照管利明的打算,谁也甭想剥他带孙子的权利;按照谢家蓉的说法,就是“孙子在哪儿我在哪儿”!
  顾小影一头冷汗——且不说这老两口极有可能十分溺爱孙子,单说因为孩子的缘故要三代同堂住在一起,她顾小影就很晕。
  《双面胶》告诉我们,和老人住在一起,那是相当的麻烦——矛盾此起彼伏,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后来的相看两厌,或许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不信?不信就问问身边已经结婚的前辈们,当然肯定不乏三代同堂还其乐融融的婚姻典范,但仍有绝大多数人会生逃避的心——而且以她顾小影的实际情况来说,暂时也的确不适合和公婆住在一起。所以,经过无比纠结、无比痛苦的思考,顾小影终于理出了这样一条思路:管利明和谢家蓉的养老问题她顾小影一定要负责到底,但现阶段是不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
  详细点说就是要先给他们老两口买套房子,再通过定期的同居逐渐培养他们对新生活的适应能力。若是他们将来年老了,她顾小影也会选择住在一起相互照顾,以便尽赡养的义务。但在他们彼此完成这种相互了解与相互理解的磨合之前,还是分开住比较好。
  呼——琢磨完这些后,顾小影终于松口气,心想:这种思考真比写论文还累人啊!
  当然在累人的思考外也有未曾料到的惊喜。
  比如,向来不怎么关心国计民生的顾小影开始看《南方周末》或者《瞭望新闻周刊》了——她是这样想的,既然管桐能陪她一起看动画片、法国电影,那她去看看管桐的世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当然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像《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之类的报刊她尚无力挑战,所以也不打算逞能。
  可是没想到,这一看还上瘾了——《南方周末》的经济文化专版、《瞭望新闻周刊》的社会文化热点分析,不仅鞭辟入里,而且时效性强、篇篇都能被编到讲义里,顾小影看得茅塞顿开,眉开眼笑地给管桐打电话,隔着一根电话线谈感想。
  管桐乐了,说:“老婆你还真是有理想有追求啊!行!越来越有尝试了!”
  顾小影撇嘴,给点阳光就灿烂:“那当然,像我这么敬业的人民老师,多楷模啊!”
  管桐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然后听楷模叙述自己关于另买一套房子的想法——顾小影毫不避讳地展望了五个人住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将可能存在的后果,承认了居住本身的无障碍,但也很真诚地提到了彼此的学习习惯——偶尔的终止倒无所谓,但如果每天都要受到干扰,会不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尤其是管桐本来就是个习惯了用私人时间给公家干活的人,如果长期受到嘈杂生活的影响而降低工作效率、减少睡眠时间,那会不会影响到工作?
  所以顾小影也不绕弯子,干脆对管桐讲——若是有两套房子,不仅可以在管桐需要加班时或者补眠时有个去处,而且等孩子稍微长大一点后,也不至于连自己的独立房间都没有……
  管桐在最短时间内被成功地说服了!
  不过顾小影不知道,其实管桐之所以迅速认可她的意见,不仅是因为她推心置腹、情真的换位思考,还是因为他总得让爸妈和老婆都能够延年益寿——只有家庭内部的和平,才是共同长寿的根本啊!
  就这样,得了口谕的顾小影十分开心地踏上了选房看房的道路——目标很简单,以省委宿舍为圆心,以一公里为半径,所有六七十平方米以内的新旧房子皆在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看房子这件事顾小影没有什么经验,想来想去还是叫上了许莘和段斐——段斐很闲,闲了就容易在家自怨自艾,为了不让她胡思乱想,就得给她找点事情做;许莘更闲,而且有辆从爹妈那里敲诈来的二手小奥拓,属于义不容辞的司机。
  于是,顾小影的生活因为这次她不愿意想起的意外而有了新的转折,当然也多了新的期待这使她整天都神采飞扬,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光泽,顾爸看着欣慰,顾妈也终于放心。
  又过一周,顾爸顾妈公休假结束,终于踏上了回F城的客车。顾小影再次恢复了单身生活,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已经从之前的萎靡不振变成了现如今的斗志昂扬。
  严格说,顾小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句话果然是世间无敌的经典名句——反正你家就算没有这样的问题也会有那样的问题,所以照搬照套谁家的斗争经验也没用,最简单的还是对症下药,找自家的问题、开自家的药方。既然谁也甭指望别人为自己改变,那咱主动寻找中间道路还不行吗?
  说白了,只要肯齐心协力开动脑筋,小蓝精灵还能打败格格巫呢!
  所以,哪怕生活抵死不从,但关键时刻也得霸王硬上弓!
  ——不得不说,即便顾老师是个满脑子黄渣渣的女流氓,但那是多么智慧的一个女流氓啊!
  (12)
  后来的日子当然也不是顺风顺水——若说管桐和顾小影从此就可以大彻大悟再不吵架,那根本就是做梦!
  事实上没过多久这两人就吵了一架,起因是顾小影某天晚上给管桐打电话,本来是说点“你那里天气怎样”、“今天忙不忙”之类的话题,可是说着说着就拐到了顾小影刚刚参加完的一场某同事的婚礼上。因为那婚礼的形式实在是很浪漫,顾小影羡慕了很久之后终于憋不住地第N次回忆起自己那场惨淡的婚礼——蚊子、蚊香、烈日、汗水,还有那个没有“洞房”的洞房花烛夜,真是想不刻骨铭心都不行。
  于是顾小影就忍不住开始发牢骚:“管桐,你看看人家的婚礼才知道,一辈子就一次的仪式,那才叫庄严,那才叫神圣。我看着新郎给新娘戴戒指,新吻新娘的额头,宣誓说从此永不分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好感人啊!再回头想想自己,真是啊,除了被蚊子咬、被汗水泡,什么都没有。”
  管桐在电话线那边笑一声,试图缓和气氛:“其实也没啥,婚礼这东西,不过就是个符号……”
  话音未落,顾小影的小宇宙就被点燃了:“什么?符号?管桐你是研究过符号论美学啊,怎么在你眼里什么都是符号呢?我想买漂亮衣服的时候你说衣服不过就是个符号,我说将来得给咱孩子取什么名字的时候,你说名字不过就是符号,我说晚上做什么饭吃的时候你说吃什么都行,不过是个符号……你是不是看什么都是符号啊?”
  管桐又笑了,显然电话交流最大的麻烦就在于看见对方的脸,所以管桐不知道顾小影此时此刻已经恨不得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让自己可以酣畅淋漓地将其剥皮拆骨抽筋!
  管桐还企图做顾小影的思想工作:“都已经过去了,再强调那些没有意义的事多浪费时间?有这工夫还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你可以看看书、备备课……婚礼这种事,你觉得重要就重要,觉得不重要就不重要,反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絮絮叨叨说了几分钟,突然发现听筒里没有了声响,管桐还想:这丫头现在的脾气真的是好很多了啊!想不到这么容易就不发火了?
  忍不住“喂喂”几声,管桐问:“小影,你还在听吗?”
  “我听着呢,”顾小影声音冷冷地开口了,“管桐,我得承认,你说得都对,婚礼的确是做给别人看的,的确就是个符号而已。按照你的理论,咱们穿什么衣服、说什么饭、住怎样的房子、开怎样的车、孩子聪明不聪明、老婆漂亮不漂亮……统统都是符号,是不是?”
  管桐不知道顾小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吭气了。
  顾小影接着说:“就说你们当官的吧,出门的时候坐奥迪A62.0还是2.4,开会的时候坐台上还是台下,吃饭的时候坐主宾还是副主宾,被介绍的时候是主任还副主任……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究其本质也不过是符号,对不对?”
  管桐更不敢吭气了——结婚一年多,如果到这时候还没发现这是他老婆爆发前的先兆,那他真是白混了。
  顾小影冷笑一声:“管县长,当多大的官、主持怎样的工作、分管哪些部门……这些明明都是符号,可为什么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人还要趋之若鹜?你看不上我在乎一场只能作为符号而存在的婚礼,而你自己却可以为了一个同样作为符号而存在的官职奋不顾身,这算不算律人恕己?”
  管桐哑口无言,他的大脑似乎有点短路,可是仅剩的那点清晰又告诉他似乎顾小影这样说也没错……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把吵架上升到美学高度的呢?
  过很久,管桐才叹口气,略有些烦躁地说:“老婆,其实当时你也说婚礼太麻烦了会很累人的,可后来嫌婚礼太寒酸的也是你……你每次吵架都要翻这个旧帐,你累不累?”
  顾小影一愣,气焰霎时灭了一半——似乎是到这时她才想起来,当初,的确是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的。
  那是在决定回R城举行婚礼之前,管桐大学时的好友结婚,管桐作为伴郎忙了个四脚朝天。婚礼结束后回家的路上,管桐苦不堪言地抱怨:结婚真累人,他家多少亲戚啊,怎么能来五十桌?
  顾小影一直在旁边看热闹,却也心有戚戚焉地答道:五十桌看得我头都晕……等咱结婚的时候,可别弄这么大的排场,不然光敬酒也能累死我。
  彼时,管桐累得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却仍是能记住顾小影的这句话。
  可是,他不知道,女人要的未必是五十桌客人的气派,却不能不看重一场婚礼的诚意。
  电话线这端,顾小影深深吸口气,努力压住那些怒火,沉声道:“好的,管桐,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提起这件事。过了今天,我再也不拿这场婚礼说事儿,可是今天,我得把这话说透了,免得你总是觉得我无理取闹。”
  顾小影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管桐,你不是喜欢用符号解释问题吗?那我告诉你,我们周围的世界,就是一个充斥着各类符号的世界,我们的物质、我们的精神追求,哪个不是符号?可我们为什么还要要住大房子、有好的职业、好的前途,不还是因为我们对符号有一种本能的向往吗?所以男人和女人一样,也是讲究符号的,只不过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在于,女人觉得重要的那些符号,恰恰是男人们认为不重要的符号,而男人觉得重要的,又是女人们不在乎的。说白了就是大家的审美基础不同,看待事物的标准不一样。可是,你不能因为基础不一样就觉得别人的标准毫无道理,对不对?”
  管桐沉默了,过会儿,略有些迟疑地答:“似乎……也有道理。”
  顾小影舒口气,似乎到这时才感觉出什么叫做筋疲力尽,她靠在沙发上闭上眼,对着话筒说:“管桐,其实我也没撒谎,我的确是觉得婚礼不需要多么豪华,太豪华的婚礼不光累人,对你一个机关干部来说影响也不好。可是结婚对女人来说就等于第二次投胎,这是件严肃的大事,哪怕只有三五桌人,但总要有让人有一种被重视的感觉吧?而咱们的那场婚礼,的确只让我有种被敷衍的感觉。我委屈,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施舍的一方,心里难免不舒服。管桐你想过吗,如果我真是那种虚荣的女人,我可能满足于你这间有三十年历史的机关宿舍?我可能连求婚戒指都没有就同意嫁给你?”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下去——是到了这会儿,她才感觉到吵架真是件疲惫的事,无论是赢还是输,都累。她长叹口气:“有些话,说开了就好。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提这个话题了,你放心吧。”
  空气中就这样变得沉寂,有很长一段时间,电话听筒里只有两人沉默的呼吸声。记不清过了多久,顾小影才听见管桐叹的声音,他说的是:“老婆,委屈你了。”
  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顾小影鼻子一酸,眼眶接着就变红了。
  或许,也就是那一瞬间,顾小影知道了,女人们的抱怨往往都是不持久的——或许只是那么一句安慰一点哄,所有的声讨便速速偃旗息鼓。心软嘛,都这样。
  可就是这点安慰这点哄,也不是所有男人能愿意给、都能给的,或是都意识到要给的。
  不过有趣的是,后来每当想起这次吵架,顾小影总会觉得有点“里程碑”的意思——兴许,是从那天起,她意识到自己真的也不过就是个普通到俗气的女人,也喜欢翻旧帐,也相当放不开。她甚至也知道了,无论自己,还是这世界上别的女人,看上去再温婉知性、光鲜亮丽,在生活中都有不修边幅、蛮不讲理的一面。只不过,嫁人前,我们的父母包容了这一切,所以所有的缺点都是等到嫁人后才暴露出来——换句话说,这些不是婚姻的错,而是婚姻的必然。
  其实,顾小影也很不喜欢这样隐约透着些小气的自己,可是没有办法,她是普通人,不是道德典范。即使她努力要求自己做得更好一点,也不是为了给他人做标杆,而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洒脱、从容、闲适……仅此而已。
  所以,从那天起,他们虽然仍旧吵架、翻脸、相互威胁,可他们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在某些话题前插上了禁行符号,车走到这里,一定要拐弯。
  有句话说:“前方是绝路,希望在转角。
  还有句话说:人最难控制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
  现在,对于这两句话,顾小影和管桐似乎都有点悟了。
  秋天的时候,顾小影相中了几套房子——都是两室一厅的二手房,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的房源,砖混结构,南北通透,距离省委宿舍不超过两站路,折合每平米五千元左右。
  适逢周末,顾小影急召管桐回G城看房子。回家的路上管桐点头赞许:“不错,买哪套都行,毕竟价钱适中,房型合理,周边设施也完备,爹妈住着挺合适。”
  顾小影想了想,对管桐说;“这房子不是给爹妈买的,是给咱们自己买的。”
  管桐有些惊讶;“为什么?”
  顾小影摊摊手:“没办法,我想了想,觉得省委宿舍环境好,对老人来说还更安全点。有食堂和机关幼儿园,吃饭或者接送小孩子都比较方便。咱们住外面,万一有突发事件时能及时赶到就可以。”
  管桐愣一下才感慨:“这个我还真没想到……不过你说得对,咱们年轻,跑动起来比较方便,的确是应该让他们住在大院里。”
  他有点感动地看看顾小影,想说点感激的话又不知道怎么出口,到最后只是握了握顾小影的手。
  顾小影微微一笑:“没关系,你也不需要什么都能想到。”
  听到这句话,管桐心里更是一暖,越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现在,管桐觉得之前的那场不啻于噩梦的记忆或许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比以前更晓得感恩,晓得对身边人的付出与宽容表示感激。
  他不知道,些时的顾小影也在感慨这同一件事——或许,总是要摔过跤才知道彼此的不容易,顾妈临离开G城前的絮叨言犹在耳:“男人,你总不能指望他什么都会,若是又会当官、又会赚钱、又会做家务、又会寸步不离地疼老婆……就算世上真有这种男人,那他也看不上你。”这话听着真够直白的,可是顾小影得承认,这是句实话。
  这时候回头看看,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长相还好、脾气和顺、孝敬父母、有进取心……自己若是再苛刻到让他十项全能,这不是吹毛求疵吗?
  对此,顾爸出发前的告别语更是无敌——他拍拍女儿的肩,笑嘻嘻地说:“闺女,你总得留点自己的长项吧?猫收了老虎做徒弟,尚且要留个爬树做后手……你总要留点核心竞争力,将来才能在你闺女面前有面子,对不对?”
  顾小影一听就乐了——可不是嘛,顾爸在单位里是看上去那指挥若定的一个人,可是回家做家务的时候偏就能扫了客厅忘餐厅、洗了领口忘袖口为这些莫名其妙的错误不知道挨了顾妈多少骂,可顾爸做的糖醋鱼、葱烧海参、肉末鲍鱼……那可真是一绝!
  这样想,顾小影就彻底想开了——算了算了,他不会做饭也好,只要他喜欢吃老婆做的饭,那就一辈子吃下去吧,也算吃个“白头到老”;他洗碗浪费水也罢,或许这样真能洗得干净,毕竟谁也没法真正消灭所有的细菌,只要能给自己一个视觉上干净卫生的交代就不错;他喜欢收拾东西就收拾吧,自己以后尽量提前用纸袋装好,或者干脆帖张便笺纸,上书“请勿乱动”;他干家务虽然笨手笨脚,但总比一点都不干要好,再说人家都已经分担了家务劳动,自己也没必要太力求完美;还有他没有审美就不要拖他逛街,浪费时间也浪费精力;而他开会、加班、挂职不回家……可他总要回来的不是吗?
  就这样,秋高气爽的季节里,顾小影和管桐手牵扯手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们仍然各怀心思——然而这一次却不是愁肠百结,而是自得其乐。阳光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意在愉悦,像极了恋爱中的小情侣。
  秋天凉爽干净的风里,顾小影一手拖着管桐,一边蹦蹦跳跳。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她还没有忘记使劲扭头看看身边的大橱窗。管桐沿顾小影的目光看过去,也笑了——这丫头貌似是在看橱窗里的货物,实际上是在借落地的大橱窗观察自己的样子,时不时的还伸手整理一下额前的刘海……样子调皮得很。
  管桐唇角,渐渐浮上微笑。
  这就是他们的时光荏苒,也是他们的岁月静好。

《纸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