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者许小年的龟时代

  ①

  许小年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还在睡午觉。

  下午三点,我醒了,打开冰箱找冰棒吃。我妈坐在电视机前面看肥皂剧,好似不经意说一句:许小年家搬家了,你睡觉的时候,车刚开走。

  我一呆,冰棒从手里掉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我妈听见了,第一次没有骂我,只说:你什么时候能仔细点?

  我突然间想哭。

  我躲在洗手间里,开很大的水流,终于哭出声:许小年,你真不仗义,你怎么就可以说走就走?

  我和忍者许小年的龟时代故事,从这时候开始。

  ②

  我爸和许小年的妈妈好上的时候,我妈还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是那么个唠叨的女人,拿着一个月两千块的工资和我爸的大部分收入,却不晓得花一点点。她穿廉价难看的裙子,才40岁就像50岁的大妈。可是许小年的妈妈,也是40岁的年纪,却相当好看。

  她穿的衣服,永远有带着曲线的腰身,胸脯很饱满,像所有好看的女人那样,涂一点浅色唇膏。夏天傍晚我和许小年坐在楼下院子里数星星,我爸就和许小年的妈妈聊天,我妈还是在家看肥皂剧。我和许小年成为死党的时候,我爸和许小年的妈妈开始暗渡陈仓——请原谅,我是个早熟的小孩,这样的词语我从16岁就会用。

  所以,直到我妈发现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她哭、闹,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用来砸,可是还是离婚了,我跟我妈。我爸最终也没和许小年的妈妈结婚,他一直一个人过日子。而许小年的妈妈,却顶不住压力搬了家。

  许小年搬家后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寄到学校里的,用的是那种带香味的信纸。她说:拉斐尔,你不要觉得内疚,我从小到大没有爸爸,我是顶着“野孩子”的头衔长大的。我们要做忍者龟,这年头流行这个。

  我就笑了。《忍者神龟》是我们小时候最流行的动画片,我和许小年因为这部片子知道了文艺复兴三杰和爱因斯坦的名字,从此我叫拉斐尔,她叫爱因斯坦。

  像忍者一样生活,这是我从16岁的许小年那里,学到的第一则人生的道理。

  就像许小年说的那样,既然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选择、无法改变的,那么我们能做的,惟有适应。

  ③

  后来我们考上了重点高中,她在一中,我在二中,相隔大约5公里的路程,她的学校里有大片的木芙蓉树,而我的校园里是大片的青松。六月,我到她那里看粉红色的木芙蓉;冬天,下雪的时候,她到我这里来看松树上晶莹的雪花。我们都戴红色的巴掌手套,我们拉着手走在校园里的时候,阳光从我们身后射过来,剪出细长的两道影。

  许小年说:拉斐尔,我恋爱了。

  我吓了一跳。大冬天的,我一受惊,鼻涕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流。

  许小年看见了,塞给我一块卫生纸。她说:是我们班长,他学习特别好,老师说他肯定能考上北大,我想我就考北京的学校吧,随便什么学校都可以。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团淡淡的红。我惊了:许小年什么时候开始脸红?

  可是还有更惊的!许小年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拉斐尔,我妈出差了,昨天晚上,他在我家没回去。

  我很想问:是不是你睡卧室,他睡客厅?

  可是那是1996年,民风淳朴的20世纪末节,于是我终究没有问出口。

  许小年咬咬嘴唇,再没说过一句话。

  我只是,紧紧攥住她的手,隔着那双红色的手套,感受到她史无前例的单薄与力量。

  ④

  冬天最最寒冷的月份,我和许小年坐在医院狭长的走廊里,惴惴不安。

  我们的周围,都是大肚子的孕妇,她们用诡异的鄙弃眼神看住我们的时候,我都恨不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终于听到护士的叫号声:许小年,许小年……所有目光射过来,许小年站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我急忙扶住她。

  我低着头,坐在走廊里不敢抬头看。屋里什么声响都没有,不知道许小年怎样了。我在思考明天的期末考试还需要做些什么准备,许小年摇摇晃晃走出来。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又被身后的护士叫住。她递给许小年一个塑料袋,嘱咐她:回去以后吃点这个药,吃法在盒子上有。顿了顿,又说:真没见过你这么坚强的女孩子,一声都不哭。早这么强硬的话,怎么还会遭这个罪?你还不到十八岁吧?

  女护士最后怜悯的眼神让我牢记一辈子。还有许小年,她的不发一言,也让我刻骨铭心。

  她只是僵硬地拿过那个袋子,很慢很慢走出门,她右手紧紧捂住肚子,左手紧紧拉住我的胳膊,她皱着眉头,声音很小。她说:锦菲,真的很疼啊!

  我呆住了。许小年已经很久都没叫过我的名字了。她只叫我拉斐尔,开心的和不开心的时候。在她面前,我都差点忘记自己还有个名字叫顾锦菲。

  那天,许小年说:锦菲,你要保护好自己,原来16岁也不算长大,有些疼痛是我们无法承受的。

  感谢许小年,如果没有她,或许在我青春最叛逆的年纪里,会承受同样的痛苦。比如我喜欢的男孩子,他离开我去远方上大学的前夜,因为许小年的忠告,我们最终选择了握手言欢。很多年后,他给我写信,还会说:顾锦菲,你是我所遇见过的,最端庄纯洁的女孩。

  ⑤

  可是许小年,在第二天的期末考试考场上晕倒,被送往医院后真相大白。她不肯说出男孩的名字,两个月后,被勒令退学。

  叶蓓唱:那白衣飘飘的年代……17岁的时候,我的朋友许小年,我的伙伴许小年,就和那些白衣飘飘的年代说了再见。

  最后一次在这个城市里见她,是火车站。她要去北京了,据说报考了什么语言班,要去学外语。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个地方叫“新东方”,我只知道许小年全力保护的男孩子,那个曾经说无论有什么困难都要一起担当的男孩子,甚至都没有来送她。

  我咬牙切齿地帮许小年拎行李,许小年淡淡地回应。我说你就该告发他,你这么保护他,到头来他像个乌龟一样缩着头无情无义。许小年说:他不配。对一个不配的人,忘记比什么都高尚。

  许小年安置好行李,火车要开了。我要下车的时候,她突然拉住我的手。她的眼里蓄了眼泪,她说:拉斐尔,我感觉,我真的像一只忍者龟,承受灾难,还要拯救世界。

  火车开远了,变成一个点,我看不见了,我一抬头,春天的芽已经抽满了整棵柳树。可是许小年的心里,却正是春寒料峭。

  ⑥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许小年学完外语班,去昌平的一所民办高校读了一个财会方面的本科。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她也大一。我在青岛,海边起了缠绵海雾的时候给许小年写信:大海很壮阔,我站在它面前,呼吸凝固。

  许小年给我回信:我去了北海,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我们荡起双桨,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大。

  那年我和许小年都20岁,光阴荏苒,她给我寄照片,越发美丽。新的学校新的生活,没有人知道她经历过的痛,她却说:人生还长,一定有些痛还在后面。

  四年后,我终于知道这句话的道理。

  大学毕业,在青岛,我为了找工作,跑坏两双鞋。

  七月底,终于不得不被大学宿舍扫地出门的时候,我找到一家船运公司做文员。月薪不过800元人民币,在青岛也只够基本生活保障。可是工作是那样辛苦,从影印到跑税务部门到和客户周旋,我一个人要干几个人的活,尽管如此还屡次被黑掉该得的年终奖金或是被老板骂。每当我站在香港路那些动辄万元一平米的房子面前时,就会被这些琐碎的痛梗住喉咙。

  “人生还长,总有些痛在后面。”我记住这句话,谨小慎微地工作,很认真地学习。两年后炒掉这家公司,受聘中国远洋青岛分公司,一年后成为公司下属青岛远洋大酒店最年轻的主管。许小年开始在一家软件公司打工,后来去了一家律师楼,再后来跳到一家会计师事物所,开始是打杂,一边很辛苦地考会计师资格证。

  生命中那些不可或缺的痛,我们总要走过。从适应到从容,然后铭记。

  ⑦

  2004年春天,许小年订婚了。她跑那么远到青岛来,只为向我炫耀指头上的小小钻戒:周生生出品,18分的钻石,净度VVS。

  她的未婚夫,敦厚老实的青年,有个小小公司,员工5人,许小年给他做财务主管。中间讲恋爱故事,他说:公司快要倒闭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她还在我身边,告诉我,从来没有哪种困难会真的过不去。果然,走过那段日子,公司起死回生,我们就爱上了彼此。

  突然有眼泪热了我的眼,这才像许小年,是真的许小年说的话。她从出生那天起,没有爸爸,也不知道谁是爸爸。被我妈妈骂,被老师骂。爱上一个男孩子,还要被退学,妇产科里遭受白眼都没有哭一声。在北京上民办高校,一个人打拼天下,住最简陋的房子,从地下室熬出来。那么多间小公司的微薄薪水,她从来没有放弃。

  最近,许小年开始练习跆拳道,渐渐成为跆拳道六段,脑袋上绑根带子的模样越发像忍者龟。我看了照片暴笑,她也跟着笑。她笑的时候,有小小皱纹,在不经意间爬上眼角。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我们隐忍、坚强、不放弃的青春。就好像忍者龟,喜欢吃时尚的Pizza,却同时有着最传统的执着、善良、正义感。

  所以,我们把这段青春叫做:龟时代。

  ——我和忍者许小年的,现实却美好的,龟时代。

《我们的爱在天涯(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