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再游杭绿堤松咏  复吴门西席兰篇

第九回 再游杭绿堤松咏 复吴门西席兰篇
    诗曰:
    湖边晓色揭山青,柳畔莺簧隔树鸣。
    画桨轻翻春水碧,波光映带晚霞明。
    题松争讶惊人句,以酒相酹快士情。
    一韵一觞通契阔,绛帏自此播才名。
    话说臧新不知刁奉去向,叫家人四处找寻,并无下落,臧新大怒,连白从也怪在里边,埋怨道:“都是你叫他去,如今拿了绫帕,不知到哪里去了?”白从见臧新埋怨于他,只得陪笑道:“大爷不必发怒,待我去寻他。若寻他不见,我想一个良策,务要谋这天小姐与大爷成亲。”臧新闻言,回嗔作喜道:“老白,你有甚么计策?白从道:“这非一时一刻的事,也要随机应变,岂可草草?”臧新信以为实,遂丢过一边,和白从玩耍不题。
    却说王云在家守孝,度过残年,又不便出门游戏,终日在家纳闷。一日想起梦云的绫帕,要取出来玩赏一番,遂向旧时书箱内翻遍也寻不见,心中着急,各处找寻不见,又问丫头小厮们道:“谁曾开这书箱?”奴仆们回道:“一总无人敢动。”王云不见了绫帕,更加恼闷,想道:“这帕去年在浙回来也来曾检点,不知被何人窃去,莫若还到浙省一游,打听下落。”主意已定,遂吩咐王三料理家事,将几个大丫头俱已嫁去,只留玉奴,王三夫妇守家,其余家人都已打发出去。安顿已毕,带了锦芳,雇只小船,主仆登舟。不几日,复到杭城,打发来船,上岸竟投郑府。锦芳进去禀报,少顷,郑乾同夫人出来,王云拜见,坐下,道:“二位大人风光依旧,康健如初。甥自去岁别后,不幸父母俱已去世,承姨父母远赐隆仪,谢之不尽。”郑乾道:“向闻贤甥被盗劫去,又值尊椿萱遭变,老夫日夕挂怀,今得贤甥到舍,又少慰鄙怀。外日理该亲来作吊,奈去岁罢官,又不得其名,又受署印官之累,因气恼相感,至于残伤贱体,未能到府,甚为失礼。”王云道:“承大人挂念,则感无地,何敢当大人赐领,罪于甥也。”夫人垂泪问道:“不想外甥父母有此大变,今得外甥来舍,又少慰老身之意。”遂叫家人将东厢收拾,与王云安歇不题。
    到了次日,王云去候钱、何二人,又带些礼物送与两家。有钱、何二人自答拜之后,时常来闲话,王云到不为寂寞。一日何霞来访王云,王云接入书房,礼毕坐下。何霞道:“明日是三月三,西湖不可不到。小弟治得一樽在舟,候兄去一游,亦不敢具柬。”王云道:“小弟到贵府就要叨扰,甚为不当。”何霞道:“兄休得见笑。”说罢遂起身回去。到次日,何霞收拾完备,亦无他客,就来邀了王云同钱禄二人,出城竟到西湖,登舟游玩。看那往来游舫,士女纷纷,岸边桃柳杂笙簧,湖光荡漾载游歌,看不尽西湖的景致。正是:
    六桥画舫举春觞,间绿施红芳草香。
    燕剪睛云轻荡荡,风翻弱柳态颺颺。
    三人在舟中玩景,家人摆下酒肴,遂就坐席。三人饮酒猜拳行令,饮个多时,船泊至岸,何霞又叫家人换席,可摆在大松树下去,遂邀二人登岸,到各处去游玩了一遍。回来正要坐地之时,只见一少年远远而来,渐渐走近,方知是吴璧,也同几个朋友在舟中游玩,他自己上岸偷闲,却又遇着钱、何二人,皆是同学朋友,上前作揖。何霞道:“玉章兄来得正好,却少一位酒客。”吴璧道:“小弟在此相扰,却也甚妙,奈何也有几位友人在舟等弟。”何霞道:“且由他们去。见兄不去,他们自然回去,兄与弟等一同回府罢。”吴璧不能推托,见了王云,就问何霞道:“此位兄尊姓?未曾识荆过。”何霞道:“这位兄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姑苏人氏。郑天昆年伯的姨外甥,可称当今才子。”吴璧道:“小弟不知,失敬了。”遂与王云揖毕。王云接问何霞道:“此位兄尊姓大名?”何霞道:“姓吴名璧,字玉章,就是吴文勋年伯的令郎。”王云道:“久慕大名,尚还欠拜。”吴璧道:“岂敢。”王云心中想道:“原来就是吴璧,不知梦云小姐可曾配亲否?若与其兄相交,或者得际,也未可知。”何霞遂斟酒来,王云推道:“小弟不能饮了。”何霞道:“酒未曾敬,怎么说个‘不能’二字?”各各斟满,尽兴畅饮了一会。吴璧见王云有服,问道:“清霓兄,尊制是何人的?”王云道:“不幸先父母去冬俱已辞世。”吴璧闻言,亦觉惨然,又道:“室中自有尊嫂了?”王云道:“尚还未聘。”吴璧道:“苏郡及文墨之邦,清霓兄自然博学。今日集此,美景幸会,请教一佳章如何?”王云道:“小弟学浅才疏,恐不能应命。若玉章兄有兴,自当领教。”何霞道:“玉章兄也脱不得白。”吴璧道:“小弟是不能,只好请教清霓兄。”王云再三推托,经不得他三人相促,王云道:“务要小弟抛砖,请命题。”吴璧道:“清霓兄,请随意罢。”王云道:“无题无句。”吴璧道:“春山兄来。”钱禄道:“小弟不能,就是兄出个题罢。何必只管推托。”吴璧道:“务要小弟放肆。”想道:“若出即景,皆是容易的,莫若将此老松为题。”遂道:“新时新景,谅清霓兄常作,今将此虬松为题罢。”钱禄道:“此题大妙。”王云想道:“出此题目,其人也不巧。倒未曾做过这诗。”家人送过文房四宝,王云就拂彩笺,不加思索,一挥而就。吴璧见王云诗成,先已惊奇。王云将诗遂送在吴璧面前道:“勉力应教,望乞恕笑。”吴璧道:“岂敢。”遂接过来看,上面写道:“《咏虬松》一律,应玉章兄之命。”诗曰:
    形怪长松半接天,岁寒历遍已千年。
    回枝势若龙盘影,苍树高标鹤唳跹。
    山谷野朋惟日月,石林散发只云烟。
    满身鳞甲飞腾象,和动春风聚酒仙。
    吴璧念完道:“极尽形容,真仙才也。”钱、何二人亦各称赏不已,遂斟酒贺王云。王云道:“小弟已献丑,诸兄们亦要赐教了。”吴璧道:“清霓兄珠玉在前,小弟等不如不献丑为妙。”三人竟自赖过,王云亦不过强。又各饮了片时,遂下山登舟,吴璧的船果然已去。又在舟谈笑了一会,各各致谢散讫,何霞亦上岸回家不题。
    且说吴璧回家,心中想道:“若我妹择婿,得如是之士足矣。奈他此时落魄之际,母亲未必肯允。待他得志功名,言之未晚,前日母亲要与文弟觅师,看来王清霓倒也合宜。不知他可肯坐馆,待我去与何霞商议。”遂迤逦行来,已是何宅,进去问时,家人回道:“家相公才到郑府去了。”吴璧闻言,竟到郑府,见门上无人,一直竟走到厅上,闻得笑语喧哗,竟在东厢。吴璧就走进去,何霞同王云见了,迎上道:“兄何由至此?”遂揖毕坐下。吴璧道:“小弟才到尊府致谢,欲烦兄引弟来候清霓兄,谁知兄已在此。”王云道:“小弟尚未造府,倒反劳玉趾,甚为罪矣。”吴璧道:“岂敢。”遂邀何霞起身,在一旁说道:“小弟有一事相托。”何霞道:“长兄有何见谕?小弟无不领教。”吴璧道:“小舍弟要请一位先生,我想清霓兄家中并不挂碍,倒也合宜,二则他也可以读书。烦兄与他一言,未识可能俯就?”何霞道:“待弟与他说看。”二人复坐下,王云问道,“二兄谈的甚么私房话?”何霞道:“不是甚么私房话。适间玉章兄托小弟向兄说,彼有一位小令弟,欲请一位西宾,想到长兄甚为合宜,未识长兄尊意若何?倘能俯就,我兄也可以读书。”王云道:“小弟所学甚短,承玉章兄见爱,恐不能为人师长。”吴璧道:“清霓兄不必过谦,只恐舍下蜗居有屈,望海涵些。”王云道:“岂敢。”遂想到梦云身上,正无门可入,不料有此机会,岂有不允之理?当下应允。吴璧同何霞二人别去。王云就进内与郑乾言及此事,郑乾道:“贤甥闲居,未免荒疏儒业,若是坐馆,倒也合宜,只是要丢开少年气概,方成师长之道。”王云道:“大人之言诚然有理。”次日,吴璧就着家人送了关书聘礼来。王云收下礼物,择三月十五进馆,打发来使去讫。
    不几日就是望日,钱、何二人来送王云进馆,吴璧着轿来接。王云不坐轿,叫人挑了行囊书箱,一面打发锦芳回家,说与王公。又到里面辞别了姨父母,遂同钱、何二人步到吴府中来。吴璧已在门前相候,见他三人已到,就迎接进厅。各各礼毕坐下,茶罢,遂邀王云到书房内坐。为何吴府家人一个也不认得王云?原来向日这些家人总跟吴斌在任,近日这些家人俱是随吴璧来的。外边有两个家人虽是原旧的,见王云又姓王,又有服,一时也难辨别。王云见无人认得,更加一倍喜兴。至书房坐下,吴璧叫家人进去请公子出来,家人进去请文郎,谁知文郎在家独喜绣珠抱,此刻不要家人,务要绣珠同去。绣珠道:“先生在那里,小公子,我是不去。”文郎见绣珠不肯同他去,就哭将起来。梦云在旁说道:“文弟不要哭,看先生听见羞。我叫绣珠同你去。”绣珠只得同了到书房来。
    四人见文郎出来,遂起身,家人铺下红毡,吴璧请王云上坐,王云道:“不消行此礼,可叫令弟揖罢。”吴璧道:“师生之礼,岂可废乎?”王云西向而立,吴璧着文郎下拜,王云忙来扶,被吴璧阻住,受了两礼。吴璧又与王云为礼。王云命绣珠带进小公子去,明早出来读书。绣珠遂同文郎进去,一头走着,暗想道:“好一个小先生,年纪还不到二十,就生得这样风流俊秀。身上不知穿的何人的孝?”进来就将自己暗夸的好告诉夫人,梦云喝道:“贱人多言!”绣珠暗暗而退。
    却说王云见绣珠送文郎出来,存心观视,看来倒有春风满面,虽在青衣之列,日后未必在人之下。旧岁闻绣翠言小姐身畔还有一个,后问其名,他说叫绣珠,不知可是他?若然是他,小姐之事少有门路矣。
    不题王云心上思想,家人排席在厅,来请坐席。四人就起身,次序坐下,觥筹交错,整整盘桓了一日,克尽宾主之欢。钱、何二人谢别不题。王云就榻在馆中,次早,还是绣珠送文郎至馆中,王云命文郎参拜了圣人,作了先生揖,然后与他起讳,唤作吴珍。绣珠看吴珍上了书,方才进去,心上十分慕爱王云。王云此时还假装老成,不看绣珠。
    不觉光一陰一迅速,又交初冬天气,朔风凛凛,瑞雪飘飘。王云常思梦云姻事,叹恨未遂。况且绣珠落后出来得也稀了,是夫人不许他出来,纵然间或出来,又有人同来,不能通一言半语,王云心中好生烦闷。一日想起慧空来,道:“我到此终日碌碌,未曾立候他,他也不知我来。此人乃多情这辈,若不去走走,日后晓得,以我为无义之人。”主意定了,隔了一日,天气睛朗,吴璧到馆中来,王云向吴璧道:“小弟今日要到家姨夫宅一往,有些小事,特与兄道及。“吴璧道:“先生有尊事请往,何必又向小弟说!”王云别了吴璧,不到郑宅,一直竟到福云庵。庵门未闭,王云见寂寂无声,步入佛堂中,小女童在里边出来,看见王云,遂施礼道:“王相公来了。”王云回揖道:“令师何在?”女童道:“家师在房向炉。”女童进去报说,王云随后进来。慧空一见,喜颜相接,施礼坐下。王云道:“年余相别,师兄德容如故。”慧空道:“自贤弟苏旋,杳然无信,未免渴慕。今幸驾临,少慰愚怀。”又问道:“贤弟身上尊服是何人的?”王云垂泪道:“一言难尽。”遂将舟中被劫,父母去世的情由细述一遍。慧空闻言,亦泪下道:“年半之别,不料贤弟有许多的苦楚。”又问道:“贤弟几时到此的?”王云道:“实不瞒师兄说,小弟还是春间到贵府的,每欲来候师兄,奈何碌碌栖身,一点不得脱身,故此望迟,乞师兄宽恕。”慧空道:“贤弟好人也,春间到此,连信也不带一个来!目下尊寓还在郑府么?”王云道:“若在家姨尊那里,来会师兄久矣。不期被吴府请去坐馆,一刻也不能脱身,故尔延至今日。”慧空道:“又是哪一家吴府?”王云笑道:“就是去年被逐之家。”慧空道:“哪有这等事,怎生进身?那吴老爷岂不认得?”王云遂将吴斌出使封王,吴璧西湖之会,因此请为西席细说一遍。慧空笑道:“如此看来,贤弟已得妙人矣。”王云蹙额道:“莫要提起,音响全无,两边浑然不晓,如之奈何?”女童捧上茶来。二人茶罢,慧空道:“我前番也曾会过梦云小姐来,相貌果然生得好,怪不得你这般痴想。”王云道:“师兄可是真么?”慧空道:“岂有造言之理。”王云道:“你看小姐生得如何?”慧空道:“若说小姐的相貌,真真西子重生,色胜海棠,金莲二寸,不施脂粉,自生成月貌花容。”王云闻言,惟有垂首沉吟。慧空见王云这般情状,遂问道:“贤弟是何意思?”王云叹道:“一身孤泊,岂无叹乎!”慧空道:“贤弟何出此言?虽则椿萱去世,待服满之后,名标金榜,那就不是得意之日?”王云道:“功名易取,吴小姐姻事难成。其中或师兄去通一线之音,与弟成其姻好,感恩不浅矣。”慧空笑道:“原来贤弟为着吴小姐,故此愁闷,真好痴也。你日后脱白挂绿,央媒来说,无有不允之理。”王云道:“师兄总说的宽心话,若待成名之日,他家小姐岂肯守着我么?”慧空道:“不然,贤弟意欲何为?”王云道:“此事还要师兄周全。”慧空笑道:“我出家人,焉能管你这事?”王云道:“适才师兄所言会过吴小姐来,倘若再会吴小姐,见机而作便了。”慧空道:“难。”王云道:“这有何难?”慧空道:“我出家人,那里管这闲事?”王云见慧空不肯,就深深作一揖来,道:“还要师兄帮衬。”慧空见王云求告,方才道:“贤弟不要心急,待有巧处,自当意关心照看他动静,再当奉复如何?”王云道:“若得师兄用情,没齿不忘。”
    不题王云在庵,却说梦云是日午后闲坐,想起绣珠之言,夸这先生少年英俊,为何父母一旦双亡,亦是苦情无寄,少年性情,那里坐得住馆?倒也难得。正想之间,文郎进来玩耍,扯着梦云的手跳。梦云道:“文弟今日为何不上学,在此皮面?我去禀先生。”吴珍笑嘻嘻的道:“姐姐羞!那先生今日家去了,到晚才来哩。”梦云知哥哥也去会友,遂起身道:“文弟,我同你到书房里去看看来。”吴珍扯着梦云手,一径来到馆中,不与夫人知道。梦云到馆,见书史齐楚,笔砚一精一良,象个文人书室,遂坐在椅子上翻王云的诗稿,看得篇篇锦绣,眉宇齐舒道:“王生真才士也!若得如是之人为配,足我平生之愿矣。”翻到后面,见夹着一幅牙笺,抽来看时,上面题《秋夜感怀》,诗道:
    天阔秋云白,孤鸿绕汉清。
    蟾宫青女梦,客苑素生情。
    翠竹风声动,苍梧月色明。
    绫书珠玉杳,日恨隔蓬瀛。
    梦云将诗吟了几遍,不解其中之意,因想:“客情、青女,可有所怀;翠竹、苍梧,乃寂寥夜景;绫书、珠玉,事有可疑。但我之绫帕系云生所得,这王生诗中之意,又何以关?真令人莫解。恨隔蓬瀛,是远是近?莫非知我而怀?亦不可料。”心上疑惑,不能参透原由,将诗文放好,起身叫吴珍,不知去向。梦云恐王生回来,遂起身往外走。却却事又遇巧,却值王云回来,才到书房门首,两人撞个满怀。梦云杏脸涨红,三脚两步走到自己房里坐下,自己懊悔道:“千不合万不合到书房中去,被他看见,视我为轻荡之辈。”又想道:“原来王生这样青年,果然人物出众。”
    不说梦云在房中自悔自想,且说王云见一女子在书房中走出来,细看方知是梦云小姐,遂进书房,喜的手舞足蹈的道:“今日得见小姐芳容,我好侥幸也,岂不令人想煞。”细看书史依然,想道:“小姐不知曾看我的诗否?若不看还好,看了岂不出丑?小姐此行又无人相随,甚为奇怪!”
    不说王云在书房中千思万想,却说慧空受了王云之托,刻刻在心,无由得便,不觉残冬已度,又是新春到了二月中,乃是观音圣诞,托这机会,换了福衫,竟到吴府中来。此时王云已在馆中,慧空竟往后堂,却遇夫人,忙施礼道:“夫人万福。”夫人答礼道:“慧师今日何闲暇来舍下走走?”慧空道:“一则来候夫人、小姐,二来这十九乃是观音圣诞,特来请夫人、小姐到小庵随喜。”夫人道:“理该到宝庵拈香才是,因老身心上不奈烦,小女年幼,只好奉香资罢。”慧空道:“夫人大驾不往,小尼焉敢强请?小姐为何不见?”丫环道:“小姐在花园里哩。”慧空道:“小尼正要到宝园一玩,不识夫人相容否?”夫人道:“还恐候慧师不至,何出此言?只是才身不能奉陪,叫丫环送慧师去,有小女在园相陪。慧空闻言欢喜,遂同丫环到园中。只见小姐在花亭上坐着玩花,慧空道:“小姐好作乐也!”梦云见是慧空,遂道:“慧师到亭上来坐。”慧空即上亨施礼坐下。梦云见慧空青年秀雅,到却合机,遂问道:“慧师至舍,有何尊事?”慧空道:“小尼轻造,并无他事。十九日是观音圣诞,求请夫人,小姐到小庵随喜。不料夫人不肯去。闻说小姐在园中,所以特来奉候,二则瞻仰宝园。”梦云闻言,起身道:“既如此,我同慧师一玩如何?”慧空欣然相从,梦云、慧空两手相挽,走下亭来。慧空观园中景致,好不繁华,但见那:
    花开花落,雕栏曲畔,径填彩王进。小桃枝红,爱梅残柳绿,纱窗垂幕,屋宇生春。试看燕语莺声弄,望游鱼晱影水波津。牡丹亭,一枝枝方吐,芍药相亲。见山叠素螺可意,又那翠柏松椿,这李白来衬,竹修桐嫩,蕉一陰一鲜杏,露润风纯。绣毯珠玉,兰馨透好,戏蝶狂蜂采蕊新。须臾香惹衣衿,情盛俏丽主人。
    右调《洞庭春色》
    慧空在园中游赏,观之不足,羡慕不已,行到假山深处,翠竹丛中,慧空同梦云坐下,绣珠同众丫环们皆去寻花觅果,不在面前,慧空见无人在侧,以言挑梦云道,“小姐,如此春光,岂不拨乱人心情,在小姐若何?”梦云笑道:“慧师乃出家人,再言凡俗,惜当年误入空门,而今悔之晚矣。似区区日对名花,时临山水,惟吟咏以取乐,计此之外,更无所思。”慧空道:“小尼乃无心之言。”梦云道:“言出于心。”慧空道:“小尼失言,詒笑于小姐。”梦云道:“我也是无稽之谈,慧师不要认真。”慧空道:“小尼也是戏言,焉敢认真。小尼另有一言相告,望小姐恕责,小尼方敢奉察。”梦云道:“慧师有言,请教何妨。”慧空道:“小姐正在青春,未逢折桂之郎,因尔敢与小姐作伐,望小姐莫作闺中之态,以致有误终身。”梦云闻言,唯唯不答,慧空遂告别起身,梦云留住道:“奴未答师者,有所思耳。”自想道:“关于终身,也害不得许多羞。”遂问道:“慧师所言,必有原故。”慧空道:“并无他故。小尼见小姐乃人中之风,择配才上才是。因小尼有一个义弟,他是苏州人氏,翰林之子,前岁来到小庵,与小尼结拜的。那公子前岁曾在府上做过记室的。”梦云道:“做记室的,可是云生?”慧空道,“云姓是他改姓,实是姓王。说也奇怪,闻得去年复到府上坐馆,不知可是否?”梦云闻言,奇道:“舍下馆中先生却是姓王,也是姑苏人氏,难道前岁记室云生就是他么?”慧空道:“然也,小姐不知其细,王生知小姐久矣,托名记室,亦为小姐而行;来做西宾,也为小姐而至。如何小姐反倒茫然,将一个多情才子弃于度外?岂不幸负王生慕才求美之恒心?”梦云听了慧空一番言语,如醉初醒,似梦方觉,叹而失言道,“无怪于我,奴不知也。”慧空已知梦云之心,遂道:“小尼今日造府,亦是王生相托。请问小姐主意如何?”梦云自知失言,遂转口道:“此言休向我说,婚姻之事,凭媒妁之言,遵父母之命,奴家岂能如何?慧师不必多心。”慧空见梦云言语,欲依不依,假言道:“小姐既是这样说,小尼也是为人所使,看来事不能谐,不如面绝王生,另作求凰之想。”又要告辞。梦云道:“慧师且住着。”又自沉吟道:“这秃奴可恶,明明难我,叫我如何回他?若由他去了,又恐失此一段美缘。”慧空见梦云踌躇不语,促道:“小姐有何台谕?望乞见教,小尼庵中有些小事要去料理。”梦云道:“烦慧师致于王生,据言有意而来,可将前岁所拾绫帕一方叫他取来还我,则谐姻好。”慧空道:“小姐这有何难,承小姐已允谐姻,以后莫要更改。”梦云道:“岂有此理。”慧空闻言,遂起身同梦云步出园来,绣珠也正来请他两人去吃午饭。绣珠见他二人已来,迎着道:“请师父同小姐去用午膳。”遂同到后堂。夫人道:“慧师在内玩了这半日。”慧空道:“名园美景,莫说半日,就是半年也不厌。”夫人道:“慧师请用午斋。”慧空道:“到府就要相扰。”夫人道:“便饭不恭。”慧空道:“好说。”遂饭罢。夫人封了五两白银,付慧空为香烛之资,慧空收了,谢过夫人,小姐出来。到厅上,却遇王云同吴璧饭后闲谭,见了未免施礼。王云不能同慧空言语,心中怏怏。慧空向王云打了一个照会而去。
    且说王云见慧空至此,必然为我之事而来。隔了一日,托事故竟到福云庵,与慧空相见坐下,王云道:“前日师兄在吴府探事如何?今日特来相问。”慧空道:“惶恐,惶恐,枉受贤弟之托,不期劳而无功。小姐说你落泊书生,未知才学真假,闺中儿女不能专主。”王云听了哑口无言,闷闷不悦,惟有长叹而已。慧空见王云如此光景,不觉好笑起来。王云见慧空笑,遂问道:“师兄,你莫非戏我?”慧空道:“我见你如此痴想,所以好笑,并无他意。”王云道:“实指望师兄去一言,事有八九,谁知竟成画饼!叫我这腔愁绪怎生消遣?”说罢就欲告辞。慧空道:“贤弟且少待,还有一言相告。”遂笑道:“我实对你说了罢,小姐云你前岁拾他一方绫帕,若将绫帕还他,大事则谐;若无绫帕,莫想姻缘之分。”王云闻言,一喜一优,喜的是小姐相允,忧的是绫帕失却。慧空道:“贤弟闻此纶音,为何反倒烦恼?莫非绫帕不见了?”王云道:“却被师兄猜着,此帕久已被人窃去,怎生有绫帕还小姐?此事还要师兄在小姐面前方便一言。”慧空道:“此言大谬。那小姐前日斩丁嚼铁讲得明明白白,若无绫帕,叫我休去见他。知道你将这绫帕送与何人,倒来说这话?倘然小姐知你将绫帕失落,越发不重你了。”王云道:“如此作何计较?”慧空道:“别的计策无用,有绫帕则成,无绫帕则休想。”王云闻言,闷闷不悦,遂别了慧空,来至馆中,凝愁不展。
    不觉光一陰一容易,又是初冬,真个日积月累,恹恹成病,竟卧床不起。吴璧见王云恙重,只得将轿送至郑宅调理。郑乾同夫人闻得送外甥来,说是有病,心上着急,遂榻王云在内室,请医调治,终不霍然。一日郑乾问王云道:“贤甥之恙,病源因何而得?”王云道:“甥因失志功名,少年落泊,感慨而成。”郑乾道:“贤甥差矣!汝正少年英杰,还该奋志向前,异日成名,显宗荣祖,那才是少年志气,何得郁郁成病?老夫想贤甥年已弱冠,尚未联姻,一向存心访求,淑女难得。只有前岁冬间,老夫往府前有事,见一人行走,袖中坠下一绫帕,上有诗句,乃是女子之作。若得如是之闺秀,可配贤甥矣。未知可有这女子?”王云听说绫帕二字,心中惊奇,遂道:“是帕可在?”郑乾道:“怎么不在,待老夫取来。”起身向书橱内取出,付与王云。王云接来一看,就喜得眉开眼笑,病竟霍然,当时下榻。郑乾见王云看了绫帕,猛然下地,喜道:“贤甥一见此帕即能下床,病也无了,是何缘故?”王云道:“不瞒大人说,此帕原系甥者,是前岁所拾,放在书箱内,不知被何人窃去。闻得就是东君吴文勋令爱所作,今要此帕,是有联姻之意,奈未得其时,又失却此帕,故尔烦恼成病。幸喜大人又拾着,所以喜则忘病。”郑乾闻言,呵呵大笑道:“原来贤甥意中有美,若待吴文勋回朝,老夫必要与贤甥作伐。”王云道:“承大人作伐(原书下缺)”
    不说王云在郑府养病,且说梦云闻得王云有恙,已送回郑府,心上甚放不下,慧空自向去后又无音信,心上只管切切思思,未免食减愁眠,竟有些想思的样子。且说王云病好,度过残冬,又到新春,吴璧来请去,仍复教吴珍书。梦云听得王云复至,心上少安,已知王云即是云生,欲叫绣珠打探一个消息,又怕母亲、哥哥知道。绣珠进房来,见小姐面带忧容,这几日茶饭不思,容颜消减,遂问道:“小姐,你终朝纳闷,却是为何?可说与贱婢,倘能分忧,亦未可知。”梦云道:“我家馆中之王生,据慧空言,就是当年的云生。”又将慧空问答之言说了一遍。绣珠闻言道:“怪不得王生去年有病回去,原来是小姐所使。”梦云道:“贱人,怎么是我之使?”绣珠道:“小姐熟通书史,这些小之事就谅不出来?小姐索他绫帕方肯允亲,若此帕在,即忙送来。他延后至今不题者,必然绫帕失落,故此忧闷居病:岂不是小姐所使?如今好而复来,待贱婢去问个消息,就知分晓。”梦云道:“惟恐夫人、公子知道不便。”绣珠道:“小姐放心,贱婢托事而出,随机应变,断不致误事。”梦云不语。
    且说王云在馆中,一时想起慧空去岁之言,幸喜绫帕又在,意欲送进去,又无可托之人。小姐前番既有口风,我待便而行也罢。正思想之间,只见绣珠送出吴珍来,想道:“绣珠多时不出来了,今日为何又来?其中必有缘故,待我问他一声,看事如何。”遂道:“姐姐一向不见,今日得暇送公子出来。”绣珠见王云相问,遂道:“家里无人,小姐使我来的。”王云听绣珠的来言,好似双关,又道:“姐姐是小姐房中的么?”绣珠道:“正是。”王云道:“闻说小姐有才,可是真否?”绣珠笑道:“先生所问得奇,我家小姐生于当今之世,才富五车,人人皆晓,非一人所知也。”王云闻言,沈吟不语。绣珠受了小姐之托,正要问王云一个底细,遂道:“先生踌躇不语,若有所言,不妨见教。”王云道:“小生有一事相告,恐关耳目。”绣珠道:“公子年幼,外而无人,但说不妨。”王云道:“小生有心于小姐久矣,谅小姐亦知之。所虑者落泊书生,未敢启齿于夫人之前。然则世间淑女难求,去岁曾托慧空与小姐面叙,不期小姐要索向日的绫帕,此绫帕那时已被人窃去,无得原物还小姐,因此恼感成病。谁知天缘有定,窃去之人又遗落街坊,是家姨夫拾得,仍付与小生,小生才得心安病愈,正虑着无人传进,今得姐姐到此,敢劳带与小姐。”绣珠道:“绫帕既在,可付与妾带去,恐有人来。”王云急忙在书箱内取出付,与绣珠,又作一揖道:“此帕小生重之如珍,今付与姐姐,须要仔细。”绣珠还礼笑道,“先生既爱此帕如珍,在前为何失落?”说罢袅袅而去。
    来到梦云房中,向小姐笑嘻嘻不言,梦云道,“你笑甚来?那生可有话说?”绣珠道:“王生别无言语,就说小姐无情。”梦云惊道:“他怎说我无情?”绣珠道:“反复三年,那一刻不思慕小姐?而小姐竟为不知,所以常时感叹。”梦云道:“书生好不情痴!我又素昧平生,未常一面,怎生晓得?好不奇怪!这些闲话也不要题他,绫帕之事可曾说起?”绣珠道:“我前日所料不差,他的绫帕已被人窃去,故感思成病。”梦云叹道:“书书薄幸,一方绫帕也收藏不住!此事只好罢了。”绣珠笑道:“还有缘故。说来也奇,谁知窃帕之人又失落在路上,巧巧遇着他姨夫拾得还他,方得病好,今已付我拿在此。”遂在袖中取出,递与小姐。梦云接过来,喜之不胜。及至看时,惊奇道:“此帕仿佛似我者。”又看上面的诗款,乃是许英娘咏落花之句,观此诗情,倒是个才女,未识英娘是何处女子?自然同王生会过,他既得佳人,为何又来烦絮?”又想道:“或者也是拾的,亦未可料。”绣珠见小姐观帕惊疑,遂道:“小姐为何踌躇?”梦云道:“你看这帕,不是我的,他不知将何人的来搪塞我。”绣珠道:“这定是拿错的,王生岂肯将别人的送与小姐。待贱婢明日再去与他要小姐的原帕。”梦云允诺,就收起此帕。只因绫帕一错,又有分教:时下书生局促,后来信达佳人。正是:
    今日才联红叶缘,才华同调两周全。
    双绫幸汝传消息,故有兰词到案前。
    毕竟绣珠怎生去与王云索帕,且看下回分解。

《英云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