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兽纪

  余家居不畜鸟兽,然亦间有所畜。如鹤舞庭阴,鹿鸣芳砌,锦鸡之辉艳,白鹇之缟素,鹦鹉能言,黄鼠有礼,亦尝畜之。静观飞走饮啄,亦可以畅适幽情,非徒玩物已也。因以四方所尝目睹者,述于后。
      南海生孔雀,鸾凤之亚也。尾生五年后成,长六七尺许,展如车轮,金翠烨然。初春始生,秋月渐凋,与花萼同荣悴。尤自珍爱,遇芳时美景,闻弦歌鼓吹,必舒翼张尾,眄睐而舞。雌者尾短,略无文采,以声影相接而孕。
      闽中白鹇,红嘴绿首,赤足文身,尾长二尺许,飞鸣如雉,而文采胜之。
      东粤产麝,状如小麋,冬月香满脐中,入春急痛,以爪剔之,落处草木焦黄。其性畏人,昼处丛林,夜窥人室。余昔在粤,命童子厨中取茗,偶一遇之,不觉春满衫袖矣。
      象产南越,兽之最大者。其身数倍于牛,而目深如豕。鼻长五六尺,状如悬臂,食饮恃之。惟雄者有牙,长三四尺,岁周一易。能别道途虚实,稍虚辄止。故夷人难获,以陷阱不能试也。驯习者能起伏舞蹈,鼻作箫声,足作鼓声。人欲乘者,悬足送之而上。象奴以铁钩制耳,以铁索系足,遂悉从人意。今京师驯象所畜三十余,皆如鼠色,无一白者。常朝列奉天门外,大朝饰锦载宝以状朝仪。
      荆、楚多麋鹿,为阳兽,性淫而游山。夏至得阴气,角解,从阴退之象。又曰:麋,鹿之大者。岂小阳而大阴耶?今海陵至多,千百为群,多牝少牡。
      兔视月孕,以月有顾兔,其目甚。今人卜兔多寡,以八月之望。是夜,深山茂林百十为群,延首林月。月时明则一岁兔多,晦则少。是禀顾兔之气而孕也。生子从口吐出。性狡善走,猎者攻之,常自穴中跃出,乃顾循其背,复入穴中,猎者反以是得之。
      鸿雁岁半居南中,而恒自北来。大曰鸿,小曰雁。《淮南子》云:“雁乃两来,仲秋鸿雁来候。”雁比于鸿小,又有白雁,来自霜降。杜甫诗:“故国霜前白雁来。”盖谓此也。夜宿沙洲芦荻蓼苇中,失群哀鸣,飞必成序。失雠不偶,有夫妇之义,故婚礼亲迎必奠雁。
      鹳似鸿而大,喜巢大树,含水畜鱼巢中以哺子,性好旋,飞必以风雨。鹳感于阴,故能先知,人探其子,必为舍去。
      东海产鹤,古称:“华亭鹤唳,一起十里。”乃禽中之仙。常以夜半鸣,声闻数里,雌者声差下。性好阴恶阳,正与雁反。故云:“鸣鹤在阴。”好延颈望,故称:“鹤以怨望,鸱以贪顾。”怨者以望,遂以望为怨,不意君之望臣深是已。
      雉有五彩,为文明之象。《庄子》:“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因地之坟衍以为疆限,分而获之,不相侵越。一界之内,以一雉为主,余者虽众,莫敢鸣。
      锦鸡似雉,而身备五彩,红黄相间,色泽鲜明,远胜于雉。关中有斗鸡,仅如两月雏,团?无尾,小喙短颈,羽青如翠,足红如朱,雄鸡有高大一二尺者,遇之喙嗫而下之,遂辟易去。鸟中最警敏者,土人呼为聒聒鸡,以其声之尖利也。
      燕有二种:越燕小,黑而紫,多呢喃语,巢于门楣;胡燕比越差大,羽多斑点,声亦较大,巢屋两楹间,古称玄鸟。以春分至、秋分归,云避社日。岂社主土,燕入水为蜃,亦水类,土能克水,故避之耶?
      西蜀山深,丛林多虎豹,每夜遇之。遥望林中目光如电,必列炬鸣锣以进。性至猛烈,虽遭驱逐,犹徘徊顾步。其伤重者咆哮作声,听其声之多少为远近,率鸣一声为一里。靠岩而坐,倚木而死,终不僵仆。其搏物不过三跃,不中则舍之。有黑白黄三种,或曰黄者幼、黑者壮、白者老。虎啸风生,风生万籁皆作;虎伏风止,风止万籁皆息;故止乐用虎。豹亦有赤玄黑白数种。俗传虎生三子,中有一豹。豹似虎而微,毛多圈文,尤胜于虎。
      猴状似愁胡,其声嗝嗝若咳。今蜀中至千百为群,凡过山峡,目猨上下,遇行人不避。余时于蜀道中遇之,舆人却步,俟其行尽,方敢前进。猿亦相类,色多黄黑。又曰雄者黑、雌者黄。雌者善啼,故巴人谚曰:“巴东三峡巫峡长,哀猿三声断人肠。”
      河东黄鼠能拱而立,所谓“相鼠有礼”,象人之威仪也。两目甚炯,善窥伺。人稍远,疾趋至地,以两足分土为穴,顷刻深入,急以水灌乃出。故云:“往托于社,熏之恐焚其木,灌之恐败其涂。”是以喻君之左右。人驯扰之者,能捕野鼠,入穴必尽取然后已。
      陇州鹦鹉,千百为群。《礼》曰:“鹦鹉能言,不离飞鸟。”今所见惟红嘴能言,黑嘴不能言。近南中有大红者,毛羽光艳,亦不能言。其足指前后各二,异于群鸟,舌小而圆,故能委曲其声,以像人言。江南鹦鹉亦能言,第形小色乌,不能及耳。
      西回回贡狮子,状如小驴,面似虎,身如狼,尾如猫,爪亦如虎。其色纯黄,毛较诸兽为长,而旋转不若图绘中形。回回啖以羊肉,与之相狎,置肉于面,狮遂扑面取之。以铁索系桩于地,行则携之而去。望见犬羊,即毛竖作威。犬羊远见,即跳跃奔腾,辟易数里。此中国所无,而人所罕见者也。彼自西域入贡,将达京,道出关中。余时辖关中,故得亲睹云。

《松窗梦语》